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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清涧县,一处村落。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料、腐烂的血肉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恶臭。

残垣断壁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被砍断的旗杆倒在地上,村口那块写着村名的石碑,被人用利器砸得粉碎。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尚在襁褓的婴孩,有衣衫不整的妇人。

他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的惊恐与不信。

孙传庭勒住马缰,脸色铁青。

这一年多,这样的场景,他见了太多次。官兵在后面赶,流寇在前面逃。只要稍有疏忽,他们便会扑向最近的村庄,抢夺一切他们需要的资源。

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可每一次,那股从胸腔深处涌起的暴戾与无力,都会让他对流寇的恨意再深几分。

“大人,没有活口。”

一名亲兵勘察回来,声音干涩。

孙传庭没有说话,只是翻身下马,亲自走入这片人间炼狱。

他看到一个妇人,死死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孩子,她背上伤口流着的血已经凝固。

他看到一个汉子,手里还握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倒在自家门槛上,眼睛瞪得滚圆,望着家的方向。

这些,都是百姓,勤勤恳恳,努力活着的百姓。

却惨死在流寇手上,或者说,惨死在自己人手上。

“大人!这里!这里还有个活的!”

突然,不远处一堆倒塌的草垛下,传来一声惊呼。

两名士兵正合力拖拽着什么。

下一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他们从废墟里拖了出来。

是个男孩。

他正死死咬住其中一名士兵的手臂,任凭那士兵如何捶打,就是不松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

那士兵疼得龇牙咧嘴,怒吼道:“小畜生!给老子松口!”

“住手!”

孙传庭厉声喝止。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

男孩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岁上下,衣衫褴褛,浑身裹满了泥污与血痂,像一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兽。

他似乎感受到了更具威胁的气息,终于松开了口,猛地抬起头。

一张混着血污与尘土的小脸,脏得看不清五官。

唯独那双眼睛。

像两团烧尽的炭,深处却仍有点点火星在暗红地闪烁。

那里面,是仇恨,是恐惧,更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哪里找出来的?”孙传庭的声音很冷。

“回大人,就在那草垛底下,抱着一具女尸,我们一碰,他就扑上来咬人!”

抱着女尸……

那士兵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满脸戾气:“大人!这小子跟流寇是一伙的!指不定就是贼人留下的探子!我看,一刀杀了省事!”

这话,在军中,是常理。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

一个来历不明,还极具攻击性的孩子,没人愿意留着当祸患。

就在那士兵准备拔刀的瞬间。

那男孩突然用一种嘶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口号。

一句,让在场所有官军都脸色大变的话。

“杀官兵,有饭吃!”

空气,瞬间凝固。

那名士兵的刀,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这个男孩。

孙传庭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处被屠戮的村庄,喊出的,却是流寇的口号?

这太反常了。

孙传庭伸出手,示意亲兵退后。

他亲自走到男孩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男孩完全笼罩。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答,只是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谁教你喊这句话的?”

依旧是沉默。

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孙传庭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

他见过的嘴硬的俘虏,比这男孩吃过的饭都多。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锋,在男孩眼前晃了晃。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

“说,还是不说?”

死亡的威胁,终于让那头倔强的小兽,浑身颤抖起来。

他不是不怕死。

而是恨意与恐惧,早已压倒了一切。

他看着那柄能轻易结果自己性命的刀,看着眼前这个身披重甲高大的男人。

他眼中的疯狂,忽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他没有求饶。

也没有再嘶吼。

“噗通”一声。

他跪了下来。

不是对着孙传庭,而是对着那片废墟,对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他用那双沾满了泥土和血污的小手,颤抖着,从自己破烂的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根麦穗。

一根早已被踩烂,混着泥土,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麦穗。

他高高地,将那根麦穗举过头顶。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响彻了这片死寂的村庄。

他一边哭,一边用那含糊不清的童音,断断续续地喊着。

“俺爹娘教的!他们说遇到贼人,喊口号就不会被杀了!”

“老爷…俺爹…俺娘…都死了!他们喊了口号,可那些贼人还是要抢俺家的粮食!呜呜呜~”

“老爷,我啥都能干,能扛枪,能喂马!”

他抬起那张泪水与泥土混杂的脸,看着孙传庭,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已经消失,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乞求。

“我只要……一天一顿稀的……”

他似乎觉得这个要求太高,又连忙改口。

“不…两天一顿也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根本的理由。

一个,让孙传庭心神剧震的理由。

“老爷的兵……有饭吃!”

孙传庭看着男孩手里那根被视若珍宝的麦穗,看着他那张因为饥饿而蜡黄的小脸。

什么口号。

什么立场。

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来说,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能换来生的希望。

而官军,是另一个希望。

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能吃上饭的希望。

所以他反抗,所以他嘶吼,所以他乞求。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孙传庭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环视着这片废墟,环视着那些因为饥饿而拿起刀枪,最终又死在刀枪下的百姓。

他又低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为了“一顿稀的”而赌上性命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奔波与厮杀,是何等的可笑。

这片土地上,只要还有人挨饿,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流寇,赶不尽,杀不绝。

真正的敌人,不是张献忠,也不是李自成。

是饥饿。

许久。

孙传庭说了句话。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带上他。”

亲兵一愣,有些迟疑:“大人,这……”

孙传庭补充了一句,话里带着不容置疑。

“多一张嘴,或许将来,能少一个贼。”

小男孩又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

”大人,能等我一会吗,我想把俺爹俺娘安葬了。“

孙传庭看了看他,随后对着身边说道:“去几个人,帮他。”

大军,重新上路。

队伍的末尾,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像一条小尾巴,沉默地跟着军队,干着最粗鄙的杂活,喂马,劈柴,从不多说一句话。

他只是在每次领到那碗稠粥时,会吃得格外珍惜。

军营里的秩序,和每天都能得到的食物,让他眼中那股野兽般的警惕,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温饱”最质朴的依赖。

一日,大军在河边休整。

孙传庭巡视营地,看到了那个正在卖力刷洗马匹的男孩。

他走了过去。

男孩看到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下了头。

“你叫什么?”孙传庭问。

男孩沉默了片刻,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答。

“姓李…俺爹娘都叫俺狗剩。”

狗剩。

狗吃剩下的。

却是这些百姓们最朴实的愿望,贱名好养活,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孙传庭驻足,目光越过男孩,看着这片被饥荒反复蹂躏的土地,看着因饥荒而战乱不断的土地。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从今日起,你叫李定国。”

男孩猛地抬起头,一脸的茫然与不解。

孙传庭看着他,一字一顿。

“天灾人祸,黎民受苦。望你日后能铭记今日之苦,不为乱国之人,而做定国之才!”

李定国。

男孩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不懂什么叫“乱国之人”,也不懂什么叫“定国之才”。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那个连狗都不如的“狗剩”了。

暮色四合。

孙传庭将李定国交给了自己的亲兵照料。

他站在高坡上,看着连绵的军帐,看着那升起的袅袅炊烟,负手而立,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

李定国远远地望着那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