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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芝龙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

“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打!”

郑芝豹手臂猛地一斩,满脸横肉都在抖动。

“趁他那船还没操练熟,咱们找个由头,就说是遇上了红毛番的船,失手给他打沉了!一个姓孙的书呆子,一个姓俞的败军之将,还能翻了天不成?”

“失手?”

郑芝龙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峭的弧度。

“鸿逵,你觉得,那艘船,是能让你‘失手’打沉的吗?”

“怎么不能!”

郑芝豹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大哥,你别被纸上那几句话吓住了!船再大,不还是木头做的?炮再多,能有咱们兄弟们手里的刀快?只要让咱们的船靠上去,跳帮肉搏,我保证让俞咨皋手下那些新兵蛋子哭爹喊娘!”

他说得豪气干云,周围几个一同跟进来的心腹头领也纷纷附和。

“二当家说得对!海上打仗,靠的是人!咱们的人,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就是!论玩刀子,他福建水师全是雏儿!”

郑芝龙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走到一张巨大的海图前。

“跳帮肉搏?”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海图上福州港的位置上点了点。

“鸿逵,你告诉我,你怎么靠上去?”

郑芝豹一时语塞。

“人家有上百门炮,分三层。你的船队还没进入两里地,就会被轰成一海的碎木头。你告诉我,你怎么跳?”

郑芝龙的声调没有提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质问,让周遭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就算你的船侥幸冲了过去,那三层炮窗里伸出来的,就不能是火枪和长矛吗?你的人往上爬,就是活靶子。你告诉我,你怎么搏?”

郑芝豹的脸有点挂不住,他想反驳,却发现大哥说的都对。

他只想着自己这边弟兄的悍勇,却忘了战争的方式,可能已经变了。

“大哥…教训的是…”

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服软的话。

一个较为年长的头领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大当家,二当家也是心急。咱们都明白,这船是小事,朝廷的态度才是大事。他这是明摆着要另起炉灶,过河拆桥啊!”

这话,说到了郑芝龙的心坎里。

“过河拆桥?”

郑芝龙发出了一声轻笑,充满了自嘲。

“咱们这条河,人家还没过完呢。他现在给我的这个‘福建参将’,不过是根绳子,暂时拴着我而已。等他的新船一艘艘下水,等俞咨皋的水师练成了军…”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这根绳子,就会变成绞索。”

书房内所有人都感到脖子一凉。

他们过去赖以为生的,是朝廷离不开他们。可一旦朝廷有了更锋利的刀,他们这些旧刀,要么就是跟朝廷融为一炉。要么就是被砍断。

“那我们更不能等死!”

郑芝豹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压低了嗓门,眼中透出凶光。

“大哥!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干脆反了!联络荷兰人,联络日本人,这福建广东的海面,咱们自己说了算!他皇帝小儿的手再长,还能伸到海里来?”

“糊涂!”

郑芝龙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厉声呵斥道:“你以为皇帝怕你反吗?你今天扯旗造反,明天剿匪的圣旨就到了福建!俞咨皋的舰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对我们开战!届时这些年被我们压着打的船队,都会冲上来跟着朝廷将我们分而食之!这‘福建参将’我不做,还有别人想做!”

这番话如同当头一盆冷水,众人明白,他们现在这个“官身”,既是束缚,也是一层保护。

一旦撕破,他们就从朝廷命官,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

“那……那到底该怎么办?”郑芝豹彻底没了主意,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书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郑芝龙身上。

郑芝龙缓缓坐回太师椅,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吹了吹。

朝廷竟然有钱,而且是真的在烧钱造船,训练水师。

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在他的计划里,他扫平所有对手,再“归顺”朝廷,借着官身的大义,收服所有船队,收取所有商税,上交一部分,自己就成了朝廷不可或缺的海上钱袋子和唯一的将军。

他便是真正的海上国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调重新恢复了平静。

“朝廷要造船,要练兵,要花钱。这很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一艘福建舰,耗费百万。一支水师,人吃马嚼,军械粮饷,一年又是多少?这些钱,从哪里来?从朝廷的国库里来。从江南的税赋里来。”

郑芝龙放下茶杯,抬起眼,扫过众人。

“俞咨皋拿着这么贵的刀,总得用吧?他要出海,要巡逻,要护航,要剿灭海盗,才能向皇帝证明,他这把刀,物有所值。”

他的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可现在这海上,乱不乱还不是我说了算?”

郑芝豹猛地一怔,似乎抓到了什么。

“所有商船,都觉得我们郑家的令旗,比大明水师的旗号更好用,更安全!”

郑芝龙继续说道,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算计”的光。

“一支耗费了无数金银,却无用武之地的水师。一个整日里在港口晒太阳,耗空国库的庞大舰队。你们觉得,京城里那些靠嘴皮子吃饭的言官御史,会怎么写奏疏?”

“你们觉得,那个年轻的皇帝,他的耐心,能有多少?”

郑芝龙缓缓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这一次,他的视线投向了港口那数不清的商船。

“传我的令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告诉海上所有的兄弟,加强巡逻。港口越是安静,越显得朝廷水师无用。“

”因为我们才是最有用,最能稳住海上局势的。一边是耗费巨资的朝廷水师,一边是自给自足,还能贡献赋税的郑家军。小皇帝应该知道怎么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