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筑基传艺
周掌柜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沉甸甸的寒冰,猝不及防地投入心中那潭尚未完全平静的湖水,激起刺骨的寒意与圈圈扩散的不安涟漪。
无量山,无崖子,李秋水。
这三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便是一幅早已预见到却仍希望其晚些到来的、复杂而危险的画卷。逍遥子闭关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仿佛就在昨日——“他们三人之间,有些恩怨纠葛。将来若闹到不可开交,甚至危及性命时,我希望你们能用这医典中的方法,救他们一命。”
现在,这份不得不履行的责任,比预想中更早、更急迫地降临了。
“详细情况如何?”李莲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暗涌的凝重。他示意周掌柜坐下细说。
周掌柜依言落座,脸色依旧带着赶路后的疲惫与得到消息后的焦虑,他再次压低嗓音,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我们耳中:“消息是通过我们在西南大理国的暗桩,以最高级别的信鸽,接力传回来的,路上用了八天。据说半月前,无量山琅嬛福地所在的山谷,突然传出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附近数里外的山民都感觉地面震动,山石滚落。有人远远望见,从山中飞出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在空中激烈交手,剑气掌风激荡,连天上的云都被搅乱了。两人在空中缠斗了怕有数百招,最后,那女子似乎发出了一声悲愤的长啸,一掌逼退男子,随后化作一道白光,头也不回地向着西北方向飞遁而去。”
“那男子呢?”我的心揪紧了。
周掌柜面色沉重:“那男子中了女子一掌后,身形摇晃,从半空跌落,勉强稳住,踉跄着退回山中。之后便再无动静。据胆大靠近了些的山民说,山间那座若隐若现的宫殿模样的建筑,塌了大半边,一片狼藉。”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原着的剧情在脑海中翻腾——无崖子是被逆徒丁春秋偷袭,打落悬崖,重伤瘫痪。但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而且是在李秋水离开之后。如今,时间线显然出现了巨大的偏移。是因为我们的介入,产生了蝴蝶效应?还是这个世界本就有着细微的不同?
“能确定动手之人的身份吗?”李莲花追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习惯。
“根据暗桩搜集到的、目击山民的描述拼凑,”周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那女子约莫三十许人,容颜极美,宛若仙子,但眉宇间带着凌厉之气。她所使掌法,掌力能曲直如意,变幻莫测,隔空击物,威力惊人,很像是江湖传说中逍遥派的‘白虹掌力’。而那男子,看起来四十出头,相貌俊雅,气质出尘,即便在激斗中也显得从容不迫,所用武功似乎能吸收或化去对方劲力,疑似失传已久的‘北冥神功’。结合地点是无量山琅嬛福地……十之八九,便是李秋水与无崖子二位无疑。”
李秋水对无崖子下了重手。这个认知像一根冰锥,刺入心底。虽然早有逍遥子的预警,知道他们之间恩怨深重,但真正听到同门相残、一方生死不明的消息,那种沉重与窒息感,还是远超预期。
“丁春秋呢?”我猛地想起这个最大的变数和祸害,“那个叛徒有没有出现在现场,或者附近有关于他的传闻?”
“丁春秋?”周掌柜一怔,随即摇头,“星宿老怪丁春秋?没有,暗桩的消息里完全没有提及此人。星宿海远在西域,与大理无量山相隔万里,按理说……”
按理说不该出现。但若是他暗中潜行而至呢?如果不是丁春秋出手,以无崖子和李秋水伯仲之间的功力,即便反目动手,又怎会闹到一方重伤垂危、宫殿崩塌的地步?李秋水的白虹掌力虽然精妙,但要说一掌就能将无崖子重创至此,恐怕也难。
除非……有第三人在场,暗中偷袭,或是用了什么阴毒手段。
“我们必须立刻动身。”李莲花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我看向他。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线条分明,眼神坚定如磐石。
“师父将《逍遥医典》和同门之托交予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在千里之外空自担忧。”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无论二师兄与三师姐之间有何恩怨,同门遇险,我们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况且,若真是丁春秋或其他宵小暗中作祟,我们更不能放任不管。”
他说得对。逍遥子的信任,同门的情谊(即便尚未谋面),以及我们身负的医术与武功,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必须去。
但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我们刚从万里之外的天山归来,身心俱疲,医馆、书院、暗桩网络,一切刚刚重新运转。陆青舟能否独自支撑更久?书院新收的孩子们能否适应?江南的暗桩事务刚刚理顺……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李莲花看穿我的心思,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晨光下的梨树,“医馆可暂时托付青舟,疑难重症可劝其另寻他处或等待。书院有两位老夫子主理,日常运行无碍。暗桩事务,周掌柜已能独当一面,钱夫人、孙把头皆可辅佐。这些事,固然重要,但比起同门性命,皆可暂缓。救人如救火,八天时间……二师兄的伤势,怕是耽搁不起了。”
最后一句话,让我心头一凛。是啊,从大理传信到苏州用了八天,我们再赶过去,又是至少十天半月。无崖子若真的重伤,这近二十天的时间,他能否撑住?
我一咬牙,压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好,我去收拾行装,我们即刻出发。”
这次的行装准备,比赴天山时更为仓促和精简。我们只带了两套换洗衣物,足够的干粮肉脯和清水囊,充足的银两和金叶子,以及最重要的——《逍遥医典》的关键部分手抄本、掌门指环、灵鹫令,还有我随身的药囊,里面装满了各类急救成药、金针和几样珍贵的保命药材。
陆青舟听到我们又要远行,而且目的地是更加遥远凶险的西南边陲,眼圈瞬间就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用力点头:“师父,李大哥,你们放心去。医馆……弟子一定看好!这次,弟子知道分寸了,绝不逞强。”
我看着他明显清瘦了些却更显坚毅的脸庞,心中既欣慰又愧疚,将一串更详细的注意事项和几个应对紧急情况的方子交给他:“青舟,记住,安全第一。若有实在无法应对之事,便关门歇业,去书院帮忙也好,在家温书也罢,等我们回来。”
“弟子明白!”
周掌柜则为我们准备了耐力更佳的滇马,补充了详细标注了西南山川险要、关卡驿站的地图,以及足够两三月花销的盘缠。“此去大理,山高路远,瘴疠横行,蛮族部落杂处,二位务必万分小心。无量山的具体方位,地图上已标注,但那一带地形复杂,需多方打听。”
我们不再多言,接过行囊,翻身上马。朝阳刚刚升起,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保重!”周掌柜和陆青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驾!”
马蹄声再次敲碎了梨花巷的宁静,载着我们奔向未知的西南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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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锦绣江南到苍茫西南,是一条充满挑战的漫漫长路。
我们一路南下,过鄱阳,穿洞庭,横渡湘江,进入云贵高原。越往南行,地势越发崎岖,气候也越发湿热多变。茂密的原始森林取代了熟悉的田园风光,毒虫瘴气时有所闻,语言风俗也与中原大相径庭。我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应对沿途的各种状况,同时不断向当地商旅、山民打听路线。
十天后,我们终于跨越省界,进入大理国境内。
大理国偏安西南一隅,境内多山多湖,气候宜人。国王段氏笃信佛教,政教合一,民风相对淳朴平和。我们在都城大理城(今大理古城)稍作休整,补充物资,并向当地人仔细打听无量山的具体位置。
“无量山?”客栈里一位满脸皱纹、会说些官话的白族老掌柜捋着胡须,眼中露出敬畏之色,“那可是我们大理的神山哩!在点苍山以南,哀牢山以北,山连着山,岭叠着岭,一眼望不到头!山里老林子密得很,虎豹豺狼、毒蛇瘴气,还有……还有山鬼哩!客官去那里做啥子?”
“访友。”李莲花依旧是这个简洁的回答。
“访友?”老掌柜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那地方,除了采药的、打猎的不要命的,平时根本没人敢深入!倒是有老辈人说,山里住着神仙,有时候能看见彩云缭绕,听到仙乐飘飘……可那都是传说喽!客官,听我一句劝,那地方去不得,去不得!”
我们谢过老掌柜的好意,但心意已决。根据地图和他提供的更详细方位,我们再次踏上行程。
无量山脉果然浩瀚险峻。层峦叠嶂,云雾终年缭绕山腰,古木参天,藤蔓纠缠,根本没有成形的道路。我们只能将马匹寄存在山脚最后一个寨子里,付了足额的照料费用,然后施展轻功,在密林与峭壁间艰难穿行。
按照地图和山民的模糊描述,琅嬛福地应该隐藏在主峰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峡谷之中。我们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跋涉了整整一天,凭借轻功和对地气的微弱感应,才在一处万丈悬崖之下,发现了不寻常的痕迹。
悬崖高达百丈,崖壁陡峭如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虬结的古藤。但在一大片异常茂密的“爬山虎”类藤蔓后面,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极为隐蔽的台阶轮廓。
“应该就是这里了。”李莲花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厚达数尺的藤蔓帘幕。一股陈腐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石缝。
我们对视一眼,侧身挤入石缝。里面是一条倾斜向下、蜿蜒曲折的石阶通道,不知凿于何年何月,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与地衣,显然很久无人行走了。空气沉闷,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与淡淡的霉味。
我们点亮了随身携带的松明火把(在西南山林,火把比火折子更实用持久),沿着湿滑的石阶谨慎下行。越往下,空间似乎越开阔,但光线也越发昏暗,只有火把跳跃的光芒,在湿冷的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巨大的影子。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的光亮和水声。转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天然溶洞出现在眼前。洞顶高不可测,倒悬着无数千姿百态、晶莹剔透的石钟乳,有些甚至长达数丈,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晕光,宛如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下水晶宫殿。一条不算太宽的地下河在洞中缓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水声潺潺,给这寂静的洞府增添了几分生气。河对岸,借助火光,能看到一片依山傍水、与洞窟天然结构巧妙结合的宫殿式建筑群遗迹,飞檐翘角,雕栏玉砌,虽已残破,仍能想象昔日的精美与辉煌。
这,便是传说中的琅嬛福地,无崖子与李秋水隐居了数十年的神仙洞府。
然而此刻,这片本该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与破败。精美的汉白玉栏杆大多断裂倒塌,雕梁画栋的殿宇垮塌了大半,碎裂的琉璃瓦、精美的瓷器碎片、被水浸湿后字迹模糊的书籍画卷,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水汽和一种……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些遍布各处的激烈打斗痕迹——坚硬的石壁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掌印、指洞、剑痕,有些甚至深入石壁数寸;地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有些地方整块石板都翻了起来;几根粗大的石柱被拦腰打断,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示是被极其雄浑霸道的掌力或剑气硬生生震断。
我和李莲花的心都沉了下去。这般破坏程度,绝非寻常切磋可比。
“有人吗?”我提气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巨大的洞窟中回荡,层层叠叠,最终消散在幽暗的深处,无人应答,只有地下河的水声依旧。
我们踩着满地的瓦砾与碎木,小心翼翼地下到地下河边。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河底铺着圆润的鹅卵石。我们踏着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跃过不算宽阔的河道,来到对岸的宫殿废墟之中。
断壁残垣间,我们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无崖子,或者任何生命的迹象。绕过几处彻底坍塌的偏殿,在一处相对独立、受损稍轻的石质建筑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间看起来像是静室或寝居的石屋,石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烛光。
李莲花示意我退后,自己上前,缓缓推开了沉重的石门。
石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盏长明灯式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光秃秃的石床,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与外面宫殿曾经的奢华精致形成了鲜明对比。
石床上,薄薄的被褥下,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我们快步走近。床上之人,正是无崖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人,面容清癯俊雅,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与淡淡的忧郁。只是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露在薄被外的一截手臂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青紫色淤痕,有些地方的皮肤甚至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蓝色,仿佛有寒气从内里透出。
“二师兄。”李莲花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呼唤。
无崖子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我立刻在石床边的石凳上坐下,屏息凝神,三指轻轻搭上他冰冷的手腕。指下的脉象,让我心头骤然一紧。脉息微弱欲绝,如风中残烛,时断时续,几近于无。更棘手的是,脉象深处,有一股极其阴寒歹毒、凝练如实质的气息,正在他奇经八脉中乱窜游走,不仅大肆破坏着经脉本身,更在不断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尤其是心脉所在,已被一层肉眼不可见、但触脉可感的阴寒之气紧紧包裹,生机被严重扼制。
“是极厉害的寒毒掌力。”我收回手,脸色凝重,“但又绝非普通的‘寒冰绵掌’。掌力中混合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毒,阴寒彻骨,毒性却诡谲多变,似活物般在侵蚀他的生机。若非二师兄本身内力精深,又似乎及时服用了某种护住心脉的灵药,恐怕……撑不到现在。”
“能救吗?”李莲花问,目光紧锁着无崖子苍白的脸。
“只能竭力一试。”我从药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最好的金针,“我要先用‘九阳还魂针’刺激他即将断绝的生机,护住心脉,再尝试导引逼出部分寒毒。过程凶险,需要你为我护法,并在必要时以内力助我。”
“好。”李莲花立刻在石室门口盘膝坐下,面朝外,长剑横于膝上,气息沉静,如渊渟岳峙,将整个石室纳入他的感知与守护范围。
我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将精神集中在指尖。第一针,取“百会穴”,此乃诸阳之会,总督一身阳气,下针需极轻极准,以特殊手法缓缓捻入,意在唤醒他体内近乎沉寂的先天阳气。
随着金针缓缓刺入,无崖子冰冷的身体似乎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我毫不停顿,第二针取“神阙”,第三针取“气海”,第四针取“关元”……一连九针,皆取人体阳经要穴,以“烧山火”的针法,将自身精纯的、融合了不老长春功生机的内力,化作丝丝暖流,透过金针渡入他几乎冻结的经脉。
然而,我的内力甫一进入他体内,立刻遭到了那股阴寒毒力的凶猛反扑。那股寒气之重、之毒,远超我的预估,竟顺着金针与内力的联系,反向侵蚀而来,我持针的手指瞬间感到刺骨的冰冷与麻木。
“李莲花!”我低喝一声。
李莲花闻声,身形未动,左手向后一挥,一股醇厚温和、却又绵绵不绝的北冥真气,隔空渡入我背后“灵台穴”,与我自身内力瞬间融为一体。两股同源而异质的内力汇合,量变引发质变,顿时将那反噬的寒毒逼退,稳住了针势。
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我们维持着这种极其耗费心神的治疗。我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李莲花的后背衣衫也被汗水浸湿。终于,当第九针“足三里”起针时,无崖子身体猛地一颤,“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颜色暗黑、近乎凝固的淤血。
淤血吐出,他惨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粗重了些,胸口起伏的幅度也增大了。
我长舒一口气,几乎虚脱地靠在石床边。李莲花也收回手掌,调息片刻,走过来查看。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无崖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起初,他的眼神涣散而无神,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雾,茫然地望着洞顶的石壁。渐渐地,那层雾气散去,目光缓缓转动,最终落在了我们身上。他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陌生的警惕,旋即化为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探究。
“你们……是……”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气若游丝。
“逍遥派弟子,白芷。”我轻声道,示意他不要费力说话,“这位是李莲花。师父逍遥子闭关前,将我们收入门下,并嘱托我们,若同门有难,务必倾力相助。”
“师父……”无崖子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追忆,有孺慕,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释然,“他……他还记得……我这个不肖弟子……”
“二师兄先莫要说话,节省力气。”我打断他,“你伤得极重,寒毒已侵入心脉与脏腑深处。我刚才只是以金针暂时激发你的生机,护住心脉,并逼出了部分淤积的毒血。但要想彻底拔除这阴寒奇毒,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几种特殊的药材配制专门解药。”
无崖子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费心了。我这伤……我自己清楚。寒毒入髓,心脉已损……能再见同门一面,得知师父尚在挂念……我已……无憾。”
“不,治得好。”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师父将本派《逍遥医典》传授予我,其中记载了化解天下奇毒之法。你这毒虽烈,解法却有记载。只是需要三味主药,皆非凡品,搜寻需要时间。二师兄,你需信我,也需信师父。”
听到《逍遥医典》的名字,无崖子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但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
“既如此……有劳……师妹、师弟了。”他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
“二师兄,”李莲花此时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何人将你伤至如此地步?”
石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良久,无崖子才缓缓重新睁开眼,目光望着洞顶,仿佛穿透了岩石,看到了不久前的惨烈景象。
“是秋水……”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苦,“但……也不全是她。”
果然。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半月前……秋水忽然来到福地。”无崖子断断续续地回忆,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喘息,“她说……她厌倦了这不见天日的隐居,厌烦了这日复一日的清修……她要我随她离开,去西夏,去西域,甚至去海外……她说,以我们二人的武功才智,天下何处不可去?何必困守在这山洞之中,虚度光阴……”
他咳嗽了几声,嘴角又渗出血丝,我连忙以金针为他缓解。他缓了缓,继续道:“我……我不同意。琅嬛福地是师父当年指点我们寻到的洞天福地,藏书万卷,清静安宁,正是修行悟道的好所在。况且……江湖风波恶,何必再去沾染?我们就此……争执起来。起初只是口角,后来……情绪激动,便动了手。”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痛苦:“我们交手……不下三百招。她的‘白虹掌力’越发精纯,我的‘北冥神功’也久未实战……本是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是……可是突然……”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惊悸与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有一道黑影,从我们交手时震塌的一处殿阁废墟阴影里闪电般掠出,一掌……印在了我的后心!那一掌……阴寒刺骨,更有一股极其刁钻歹毒的劲力直透脏腑!我猝不及防,内力顿时涣散,再难提起……”
蒙面人!果然有第三者在场!
“然后呢?”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无崖子闭上眼,仿佛不愿回忆那令他心碎的一幕,“我重伤倒地,几乎失去意识。模糊中,看到秋水……她也愣住了,似乎也没料到会有旁人偷袭。那黑影还想再补一掌,秋水……她拦在了我身前。她和那黑影……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距离太远,我又意识模糊,听不清……只看到那黑影犹豫了一下,最后深深看了秋水一眼,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废墟阴影里,再无踪影。”
“之后呢?李……三师姐她怎么样了?”李莲花问。
“之后……”无崖子缓缓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寂寥,“秋水……她转过身,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我从未见过,复杂难明。最后,她说了一句……‘师兄,你我之间,数十年的恩怨情仇,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说完,她……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出了福地,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呢喃:“我强提最后一口真气,挣扎着回到这间静室,服下了早年师父赐予的一枚‘九转护心丹’,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蒙面人。与李秋水相识,甚至可能早有勾结的蒙面人。这个信息如同惊雷,在我和李莲花心中炸响。
“那蒙面人用的什么武功?身形外貌有何特征?”李莲花沉声问道。
无崖子努力回忆,眉头紧锁:“他出手太快,又刻意隐藏……掌法路数很杂,似乎有意混淆,看不出明显师承。但那股内力……阴寒刺骨,与秋水的‘白虹掌力’中的阴柔寒气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歹毒、更加凝练,专破护体真气……至于外貌,全身裹在黑衣之中,连头脸都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冰冷,狠厉,带着一种……贪婪?”
相似却又更歹毒的阴寒内力……会是谁?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其根本也是化去他人内力,属性偏阴寒,但似乎并非以掌力直接伤敌为主。难道丁春秋的武功另有变异?或者,这世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修炼阴寒属性邪功的高手?
“二师兄先安心休养,恢复元气。”我按下心中的疑云,“当务之急是为你解毒疗伤。我们去外面查看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我们将无崖子安顿好,留下足够的清水和易于吞咽的流质食物,又在他周围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预警小机关,这才离开静室,开始在已成废墟的琅嬛福地中仔细搜寻。
倒塌的殿阁内,值钱的物件、精美的摆设大多已在打斗中损毁,或被落石掩埋。藏书阁是重灾区,成千上万的书籍卷轴散落一地,很多都被地下河漫上来的水汽浸湿,墨迹晕染,字迹模糊,令人痛心。练功房的石壁上,留下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掌印、指痕、剑迹,有些甚至叠加在一起,记录着无崖子与李秋水多年切磋、共同进步的痕迹,此刻看来,只觉讽刺与凄凉。
在一处位于福地边缘、较为偏僻的角落,我们找到了战斗最核心、也最惨烈的现场。
这里的破坏程度远超其他地方,几根支撑洞顶的天然石柱都被拦腰击断,碎石满地。坚逾精钢的洞壁被掌力震出了蛛网般的裂纹,中心处甚至凹陷下去一个大坑。地面上,一滩已经干涸发黑、面积不小的血迹触目惊心,显然是无崖子中掌后吐出的。
在血迹边缘,一块半掩在石粉中的物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那是一枚玉佩,约有拇指大小,通体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雕刻成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形态,凤凰的眼睛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宝石(可能是蓝宝石或青金石)。雕工极其精湛,凤凰的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透着一种灵动与高贵。
“这是……”李莲花走过来。
“应该是女子之物。”我将玉佩递给他,“而且,价值不菲,意义非凡。”
我们拿着玉佩回到静室。当无崖子看到这枚玉佩时,眼中瞬间涌出难以言喻的痛楚与追忆。
“是秋水的……”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是秋水外祖母家传的宝物。她……从小佩戴,从不离身。即便是练功、沐浴时,也会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她竟连这个……都落下了……”
玉佩在此,说明李秋水当时的心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决绝无情。极度的震惊、混乱、或许还有愧疚与挣扎,让她连最珍视的贴身之物都遗落了。
但这并非我们此刻关注的重点。在玉佩掉落处附近,我们借着火把的亮光,仔细搜寻地面。终于,在几片碎石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灰尘掩盖的脚印。
那脚印很浅,前脚掌的痕迹相对清晰,后脚跟却几乎看不见,显示出此人轻功极高,习惯以脚尖发力,落地极轻。更特别的是,脚印的轮廓,尤其是前掌的着力点分布,与中原武林常见的步法发力习惯略有不同,似乎更偏向于……西域或域外某些门派的特征。
“西域……”李莲花沉吟道,“丁春秋的星宿海,就在西域。”
“还有李秋水最后离去的方向,也是西北。”我接口道,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若这蒙面人真是丁春秋,他为何要蒙面?又为何会在李秋水阻拦后,选择退走?他们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原着中,李秋水后来确与丁春秋有勾结,联手对付天山童姥。但那是在无崖子“死后”多年,李秋水因爱生恨、性情大变之后。难道在这个世界,因为某些变数,他们的勾结提前了?甚至……无崖子重伤之事,李秋水也并非全然无辜?
这个猜测让我心底发寒。同门倾轧,夫妻反目,外加逆徒窥伺……逍遥派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浊。
“无论如何,先解二师兄的毒。”我甩开脑中纷乱的思绪,“《逍遥医典》记载,要解此等混合了奇毒的阴寒掌力,需三味主药——‘天山雪莲’以其至阳之气化寒,‘南海万年珊瑚’以其纯阳之质镇毒,‘火山腹地朱果’以其炽热精华拔除毒根。三者合一,辅以三十六味辅药,炼制‘三阳驱毒丹’,方能根治。”
李莲花眉头深锁:“天山雪莲,大师姐处可得。南海珊瑚,需远赴岭南甚至琼州(海南)深海寻觅。火山朱果……听闻只有西域大漠深处的活火山口,或极南炎热之地的火山岛上,才有可能生长。皆是难寻之物。”
“我去天山取雪莲。”我立刻道,“你留下来照顾二师兄,同时设法查探那个蒙面人和李秋水的线索。大理国靠近吐蕃、回鹘,或许能探听到西域的消息。”
“不妥。”李莲花摇头否决,“天山路远,你一人独行,风险太大。且大师姐性情难测,虽已赠令,但未必肯轻易再给雪莲,尤其若知是为救可能与李秋水有关之人所伤的二师兄。需我同去,方能稳妥。”
他略一思索,做出决断:“我们一同先去天山,取到雪莲后,再分头行动。你携雪莲南下去南海寻找珊瑚,我则西行,前往西域探寻火山朱果下落。如此虽奔波,却是最快集齐三药之法。二师兄这里……我们需先以金针和药物稳住他的伤势,延缓毒发。”
这无疑是最合理高效的方案,尽管意味着我们将再次分离,各自面对险途。
我们在琅嬛福地又停留了三日。这三日,我每日为无崖子施针渡气,压制寒毒,并以福地药库中尚存的药材,配制了一些温养经脉、固本培元的药汤,勉强稳住了他的伤势,使其不再恶化。同时,我们将福地中尚能使用的、关于医术武学的典籍以及一些珍贵的药材整理出来,妥善存放。
第四日清晨,无崖子的精神稍好,已能勉强坐起说话。我们将计划告知于他。
“又要劳烦……师弟师妹了。”无崖子面露愧色,“此恩……无崖子铭记于心。”
“二师兄言重了,同门本应互助。”李莲花道,“我们走后,您务必在此静养,切勿运功,按时服药。我们会尽快返回。”
我们留下足够的食物、饮水和药物,又在静室外布置了几重简单的警示与防护机关,这才告别无崖子,再次踏上了奔赴天山的漫漫长路。
这一次,我们几乎是日夜兼程,星夜赶路。心中记挂着无崖子随时可能恶化的伤势,不敢有丝毫懈怠。十五天后,当我们再次望见天山那连绵不绝的雪峰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灵鹫宫依旧矗立在缥缈峰顶,云雾缭绕,但宫外的守卫明显更加森严有序,巡逻的灵鹫宫侍女眼神锐利,见到陌生身影接近,立刻发出警示。
当梅、兰、竹、菊四剑婢闻讯赶到宫门,看到风尘仆仆、面带倦色的我们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白姑娘!李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了?”梅剑迎上前,语气关切。
“有紧急之事,需面见童姥。”我直言道。
童姥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但听到是我们求见,且事关紧急,竟破例提前出关。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石室,童姥盘坐在蒲团上,小小的身躯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她看着我们,眉头微挑:“才走了几个月,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江南那摊子事搞不定了?”
“大师姐,”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此次前来,是为求取天山雪莲,救人于危难。”
“救人?救谁?”童姥问,眼神锐利。
李莲花将无崖子重伤、急需雪莲等三味主药配制解药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略去了李秋水可能涉及的细节,只强调是有蒙面人偷袭所致。
童姥听完,小小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寒霜,石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丁——春——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杀机,“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当年就该一掌毙了他!如今竟敢对同门师兄下此毒手!”
“大师姐息怒。”我连忙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救治二师兄。雪莲……”
童姥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对侍立一旁的梅剑道:“去,将药库中珍藏的、年份最久的三株‘九心雪莲’取来。”
梅剑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寒玉匣返回。匣盖打开,三株形态完美、花瓣层层叠叠、通体晶莹如冰雪雕琢的雪莲静静躺在其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与浓郁的灵气,果然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多谢大师姐!”我郑重接过寒玉匣。
童姥摆摆手,神色依旧冷峻:“无崖子那小子,就是心肠太软,性子太优柔!当年若是听我的,早早清理门户,何至于有今日之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你们此去,务必小心。丁春秋那厮阴险狡诈,武功毒术皆不可小觑。救了无崖子后,若有机会……替我清理门户!”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杀气凛然。
“我们记住了。”李莲花肃然应道。
离开灵鹫宫,我们未作片刻停留,立刻下山。在山脚下,我们按计划分头。
李莲花将大部分盘缠留给我,自己只带了必要的干粮、水和少量金银。“南海路远,且需雇船出海,花费不菲。西域虽然荒凉,但沿途尚有商队驿站。你务必小心,寻珊瑚时勿要冒险深潜,安全第一。”
“你也是。”我看着他将长剑重新用布裹好背起,“火山之地,炽热危险,更可能有异兽盘踞。寻药固然要紧,但人必须平安回来。”
“放心。”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边塞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约定地点,三个月后,无论是否寻得,都在大理城汇合。”
“好,三个月后,大理城见。”
没有更多的话语,我们就在天山脚下分别,一个向南,一个向西,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山野与戈壁之中。
我独自一人踏上南下之路,心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空落与忐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与李莲花几乎形影不离,共同面对了诸多风雨。此刻孤身上路,虽是为了救人,却也不免感到前路茫茫。
但很快,现实的挑战让我无暇多愁善感。南下之路同样艰险,山川阻隔,江河纵横,语言风俗差异更大。我雇了向导,换了马匹,有时甚至需要乘坐舟船。一路上,我依旧行医施药,既为积德,也为打听消息,换取盘缠。
南海之滨,风浪险恶。我辗转来到岭南沿海,花了重金,才雇到几位经验丰富、敢于出远海的老渔民和一条结实的海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寻觅了十余日,经历了几次不大的风浪,终于找到了一片据说可能有万年珊瑚生长的深海礁盘。
采集深海珊瑚是极其危险和耗费体力的事情。即便我内力深厚,闭气功夫远超常人,但在深水压力下长时间作业,依旧感到心肺负担极重。更要时刻警惕水下可能出现的危险——湍急的暗流,有毒的海葵水母,乃至偶尔游弋过的鲨鱼阴影。我用了七八天时间,多次下潜,才终于在一片陡峭的礁岩缝隙深处,采获了一株通体血红、质地致密、触手温润、年份足有数百年的红珊瑚。这虽非真正的“万年”珊瑚,但已是可遇不可求的解毒圣品。
取得珊瑚后,我毫不停留,立刻启程北返,直奔大理。心中计算着时间,李莲花那边不知是否顺利。
当我风尘仆仆、甚至因为多次潜水而有些面色苍白地赶回无量山琅嬛福地时,已是离开后的两个多月。
无崖子的伤势在这段期间果然有过反复,寒毒几次试图反扑,都被他凭借精纯的内功底子和我们留下的药物勉强压下,但人也更加消瘦憔悴。看到我平安归来,并带来了雪莲与珊瑚,他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希望。
“李师弟他……”他问。
“去西域寻找火山朱果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将雪莲和珊瑚妥善收好,开始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并着手准备炼制“三阳驱毒丹”的其他辅药。
幸运的是,琅嬛福地的药库虽然受损,但许多存放在密封石柜或玉盒中的珍贵药材并未损坏。我很快就凑齐了除朱果外的所有辅药。
在福地深处一间尚算完好的丹房内,我开始了长达七天七夜的闭关炼药。丹房中央,是一座以地火为源的古老丹炉。炼制“三阳驱毒丹”的过程极其繁复苛刻,对火候的掌控、药材投放的时机、内力催化药性的分寸,要求都精细到毫巅。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全神贯注,将自身对药性的理解与《逍遥医典》中的记载融会贯通,小心操控着每一个步骤。
七日之后,丹成之时,整间丹房弥漫着一股奇异而醇厚的药香,闻之令人精神一振。我小心翼翼打开丹炉,炉底静静地躺着三颗龙眼大小、通体呈晶莹剔透的碧绿色、表面隐有赤金与淡红纹路流转的丹丸,药香内敛,光华氤氲。
成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站立不稳。
无崖子服下一颗“三阳驱毒丹”后,配合我以金针引导药力,他体内的阴寒奇毒果然开始被至阳药力逐步中和、驱散。经过半个月的持续治疗和调理,他亏损的元气开始恢复,脸上的青黑之气尽褪,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伤势好了六七成。
“此番重生,全赖师妹与师弟。”这一日,无崖子已能下床缓步行走,在静室中对我们(李莲花已于数日前携带一枚炽热如火的“火山朱果”平安归来)郑重行了一礼,语气真挚,“救命之恩,同门之谊,无崖子没齿难忘。”
“二师兄切莫如此。”李莲花扶住他,“同门互助,理所应当。只是不知二师兄日后有何打算?此地……恐已非安全之所。”
无崖子环顾这间居住数十年的静室,目光掠过石壁上自己与李秋水早年共同刻下的字画痕迹,眼中掠过深深的怅惘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寂寥。
“此处……确已非久留之地。”他缓缓道,“尘缘已断,恩怨……也该放下了。我打算离开此地,寻一处真正清净无人打扰的所在,了此残生。江湖风波,武林恩怨,从此……与我再无瓜葛。”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与看破。几十年的情爱纠葛,同门恩怨,生死一线,确实足以耗尽一个人的所有热情与执着。
“二师兄若不嫌弃,”我开口道,“可去江南苏州寻我们。我们在那里开了一间医馆,一所书院。医馆需人坐镇,书院也缺一位能教导学子琴棋书画、陶冶性情的先生。江南风景秀丽,生活安宁,正适合静养。”
无崖子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动,沉默片刻,展颜一笑,那笑容虽淡,却一扫之前的阴郁,显得通透而平和:“悬壶济世,教书育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好,待我伤势再好些,便去江南叨扰师弟师妹。”
又过了数日,无崖子伤势已愈八成,行动无碍。我们帮他收拾了琅嬛福地中尚存的、他坚持要带走的一些珍贵典籍、琴谱、画稿,以及少量他个人惯用的物品,然后护送他下山。
在山脚下最近的一个小镇上,我们为他雇了一辆稳妥的马车,准备了充足的盘缠、沿途通关所需的路引,以及足够服用一月的温养药物。
“二师兄,一路保重。”我将一个绣着“莲芷医馆”地址的锦囊交给他,“到了苏州,按此地址寻我们即可。”
“师弟师妹亦请保重。”无崖子站在马车旁,一袭洗净的青色布衫,虽依旧清瘦,却已恢复了昔日的几分飘逸风采,“江湖路远,前路莫测,望你们……万事小心。”
我们目送着马车载着他,缓缓驶向通往东方的官道,最终消失在群山与晨雾之间。
回苏州的路,似乎比来时显得漫长了些。也许是身心俱疲,也许是心头还萦绕着无量山中的血色与寒冰,以及那份沉重的同门之托。
“希望二师兄这次,能真正放下过往,开始新的生活。”我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轻声道。
“放下谈何容易。”李莲花策马走在一旁,声音平静,“几十年的爱恨痴缠,刻骨铭心,岂是说忘就能忘的?但至少,人还活着,就有机会去尝试,去选择另一种活法。这或许……便是师父希望看到的‘逍遥’的另一面——从执念中解脱。”
是啊,从执念中解脱。无论是童姥对权力的掌控,无崖子与李秋水之间的情仇,还是未来可能面对的其他风波……“逍遥”二字,何其沉重,又何其艰难。
但我们已踏上了这条路,背负着传承与责任,便只能继续前行。
只是不知,在这波澜壮阔的天龙世界里,属于我们的“逍遥”之道,前方还有多少荆棘与风景。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