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粤语的老师姓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士,香港本地人,普通话讲得很好。
“粤语有九个声调,比普通话的四个声调复杂得多。”陈老师说,“但不要怕,多听多说,慢慢就会了。”
她教我们最基础的日常用语:你好(nei hou)、谢谢(m goi)、对不起(deoi m zyu)、多少钱(gei do cin)……
我学得很吃力。那些发音对我来说太陌生了,舌头总打不过弯来。一堂课下来,只会说几句最简单的。
相比之下,英语课就轻松多了。
教英语的是刘文静。她不愧是北外高材生,发音标准,讲解清晰。
“我们在工作中用到的英语,主要是商业英语。”刘文静说,“重点是合同条款、贸易术语、商务信函。日常生活用语也要学,但优先级低一些。”
她发给我们一份材料,上面列着常用的贸易术语:Fob(离岸价)、cIF(到岸价)、L\/c(信用证)、b\/L(提单)……
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前世我做金融时,虽然不直接做国际贸易,但相关的知识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我的英语底子还在——前世虽然口语一般,但阅读和写作没问题,词汇量也够。
“韩浩同志,你读一下这段话。”刘文静点名让我读一段英文合同条款。
我站起来,流利地读完。发音不算完美,但很顺畅,没有磕绊。
刘文静有些惊讶:“你英语基础很好啊。以前学过?”
“自学过一些。”我含糊地说。
“发音还需要改进,但词汇量和语法都没问题。”刘文静评价,“再练练口语,很快就能胜任工作。”
下课后,陈建国凑过来:“行啊老韩,深藏不露。英语这么好,怎么学的?”
“就是喜欢,多看了些书。”我搪塞过去。
李卫国则愁眉苦脸:“粤语太难了。那些发音,我舌头都打结了。”
“慢慢来。”我安慰他,“陈老师说,在这环境里,半年就能基本交流。”
确实,语言环境很重要。在华润大楼里,随时能听到粤语和英语。电梯里、走廊上、办公室里,各种语言混杂。这种环境逼着你必须尽快适应。
培训的间隙,我也会和同事们交流。刘文静告诉我,她正在准备考英国皇家翻译协会的证书;张建华在研究香港股市,说发现了几个潜力股;王亚男则经常往机械仪器部跑,对进口设备很感兴趣。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向。
而我,在熟悉业务和学语言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培训期间,我们住在铜锣湾的职工宿舍。宿舍不大,我和陈建国、李卫国三人一间,每人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
条件比我想象的简陋,但在1965年的香港,这样的宿舍已经不错了。至少通了电,有自来水,还有公共浴室和厨房。
每天晚上培训结束后,我会去楼下的报刊亭买几份报纸。香港的报纸很多,中文的有《大公报》《文汇报》《星岛日报》《华侨日报》,英文的有《南华早报》《虎报》。
我要从这些报纸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不是商业信息——那些我大概知道。香港在60年代到80年代的发展轨迹,我前世有所了解。地产、股市、制造业、航运……这些大的趋势我都清楚。
我要找的,是一些更具体、更隐秘的信息。
比如,那个名字:周卓凡。
前世我做金融时,曾经看过一份资料,提到香港早期富豪周卓凡的一件轶事。说的是他祖父在光绪年间,曾向一个姓丁的商人借过三千龙洋,立有借据。后来周家发迹,这笔债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偿还,借据也不知所踪。
所以到香港后,我一直在关注周家的信息。周卓凡是香港的顶级富豪之一,旗下有地产、航运、酒店等多个产业,经常上报纸。
这天晚上,我在《星岛日报》的商业版,看到了一条消息:
“周卓凡斥资五千万,购入中环地皮,拟建全港最高商厦”
报道很详细,写了周卓凡的发家史,写了他的商业版图,也写了他的家族渊源——果然提到,周家祖籍广东东莞常平镇桥梓村,清末时来港经商,历经三代,终成巨富。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继续往下看,报道提到了周卓凡的祖父周永泰,说他是周家基业的奠基人,早年在东莞做木材生意,后来到香港发展,从事航运和贸易。
周永泰……这个名字对上了。
我放下报纸,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那是我凭记忆默写下来的借据内容:
“立抵借票:周卓凡今借到丁厂龙洋叁仟元整,言明每月行息二分,限期一年清还。如到期不还,愿将坐落东莞常平镇桥梓村祖屋三间、田地二十亩抵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为据。光绪十年七月十二日立借票人周卓凡(押)”
当时只是随手记下,没想到现在可能派上用场。
光绪十年是1884年,到现在已经八十一年。三千龙洋,按当时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在……我快速心算。
龙洋是清末的银元,一枚重七钱二分,含银量90%。三千枚龙洋,含银大约两千两。按现在的银价……
不算利息,只算本金,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算上这八十多年的复利……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这章借据在我的手里。
这是一个契机。一个接近周卓凡,甚至和他建立联系的契机。
周卓凡是香港顶尖的华人富豪,他的商业网络遍布全球。如果能和他搭上关系,对华润的业务,对国家的贸易,甚至对我个人的发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怎么把这张借据原件从大陆弄过来。
其次,要考虑怎么使用这张借据。直接去要债?那太蠢了。周卓凡这种级别的人物,不可能因为一张陈年借据就轻易就范。弄不好还会得罪人。
最好的方式,是以借据为引子,建立联系。比如,把借据“还”给周家,表示不计前债,只为交个朋友。或者,用借据做个人情,换取商业合作的机会。
但这需要技巧,需要时机。
我合上笔记本,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香港的夜景。
铜锣湾的夜晚灯火辉煌。远处,维多利亚港的轮渡亮着灯,在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道光痕。更远处,九龙半岛的高楼像黑色的剪影,点缀着无数灯光。
这就是香港。机会与风险并存的地方。
一张八十一年的借据,可能一文不值,也可能价值连城。关键看怎么用。
我想起丁老的话:在香港,要善于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也要保持警惕。
周卓凡这样的人,是敌是友?是合作对象还是竞争对手?现在还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张借据是一个切入点。一个可能打开局面的切入点。
我需要更多信息。关于周家的,关于晚清民国时期粤港商人往来的……
还要等待时机。贸然行动只会坏事。
我打开台灯,拿出纸笔,开始制定计划。
第一步:从别的渠道了解怎么能把大陆的东西带过来。
第二步:研究周家的产业和商业布局。找到可能的合作点。
第三步:提高自己的分量。在华润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和周卓凡这样的人对话。
第四步:等待合适的时机。
写完计划,已经深夜十一点了。陈建国和李卫国都睡了,房间里响起轻微的鼾声。
我走到窗前,看着香港的夜景。
这座城市,刚刚向我露出了它复杂面貌的一角。而我要做的,是在这片繁华与混乱中,找到自己的路,找到为国家服务的方式。
那张光绪十年的借据,也许是个开始。
也许什么都不是。
但无论如何,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从山西农村到香港中环,从农业生产到国际贸易,这一步跨得很大。
但我有信心。因为我知道历史的方向,知道国家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
为了学本事,为了攒资本,为了将来回去建设家乡,建设国家。
这个信念,会支撑我走过在香港的每一天。
窗外的香港,依然灯火通明。这座不夜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故事,多少机会,多少陷阱。
而我,韩浩,一个来自1961年的重生者,一个华润公司的新员工,将在这里写下属于自己的篇章。
来香港的第一个周日,我没有像其他新同事那样去逛街、看电影或者游览景点。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我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和黑色裤子,背着一个帆布包出了门。包里装着几个馒头、两件旧外套、一壶凉开水,还有一小瓶云南白药和几卷纱布——以及一包“大前门”香烟和一小瓶廉价白酒。后者不是给我的,是“敲门砖”。
铜锣湾的街道还未完全苏醒。我走到电车站,等第一班叮叮车。
“去鲤鱼门。”我对售票员说,递过两毫硬币。
鲤鱼门位于香港岛东北角。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机油味。我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眼睛警惕地观察着。
第一次尝试搭话,是在第二个周日,西贡一处僻静礁石滩。
两个年轻人刚从水里爬上来,冻得嘴唇发紫。我把外套和馒头扔过去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十几米外,点燃了一支烟。
“后生仔,食支烟,暖暖身。”我用生硬的粤语说,把烟盒递过去。
两人警惕地看着我,没动。
我换回普通话,语气尽量平和:“我也是从北边来的。放心,我不是‘花腰’(警察),也不是‘蛇头’。就想问点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迟疑着接过烟。我帮他点上,他猛吸一口,呛得咳嗽。
“大哥……你想问什么?”
“路线。”我压低声音,“我老婆还在老家,我也想接她过来。你们怎么过来的?从哪里下水?什么时候安全?”
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的嘟囔:“凭什么告诉你……”
年长的制止了他,看了看我放在地上的馒头和外套,沉默了几秒。
“元朗……落马洲那边。晚上两点以后,潮水退到小腿,有‘带路党’(向导)接应,一百港币一个人。但最近查得严,上周‘沉’了(被抓)好几个。”
“水路呢?”
“水路险。我们就是游过来的,差点没命。大屿山那边听说有船,但贵,要五百,还不包到岸。”
我记下信息,又从兜里掏出二十港币,塞给年长的:“找个地方换身干衣服,赶紧走。别在这停留,天亮了不安全。”
两人千恩万谢,搀扶着消失在礁石后。
第二次深入交谈,是在流浮山一片红树林边缘。 我“偶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腿受了伤,靠在树上喘息。我帮他包扎,递上水和白酒。
他灌了一口酒,长舒一口气。
“老弟,你也是‘等船’的?”他打量我。
“等家里人。”我蹲下,“老哥,你经验多,给指条明路?陆路稳还是水路稳?”
“没有稳的路!”他苦笑,指了指受伤的腿,“我走了三次。第一次走梧桐山,被抓了,关了一个月遣返。第二次走沙头角,差点被地雷炸死。这次走水路,船翻了,拼了命游过来,腿还被礁石划了。”
“哪条路成功的人最多?”
“看运气,也看钱。”他压低声音,“如果你肯出大价钱,找‘大艇家’(组织严密的偷渡集团),他们有快艇,从蛇口直冲新界西北,只要十几分钟。但价钱吓死人,一个人要一千五,还得有关系才找得到门路。”
“时间呢?”
“农历初一、十五大潮前后,晚上涨潮时最好走。每月那几天,‘水警’(水警轮)巡逻也有规律,老手都懂。”他顿了顿,“但我劝你,能不冒险就别冒险。我过来半个月了,住在笼屋里,一天做十二小时工,赚的刚够吃饭。香港是天堂,也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