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学堂的雕花窗棂,庄学究的脚步声还在廊下回响,齐衡已攥着两支笔,鬼鬼祟祟凑到我身侧。笔杆是温润的紫檀木,裹着细密的包浆,笔头狼毫饱满柔韧,一看便知是京中“文渊阁”的上好货,寻常学子根本舍不得用。“墨兰,你平日爱练字,这两支笔趁手,你拿着。”他声音压得极低,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指节因用力攥着笔杆而微微泛白,眼神却亮得像盛着星子,不由分说就往我袖中塞。
我慌忙推拒,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心跳漏了半拍。“小公爷,不妥不妥,这般贵重之物,我怎能收?”他却固执得很,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认真:“不过两支笔罢了,你若不收,便是嫌我俗套。”他说着,又往我袖中送了送,另一只手悄悄按住我的手腕,力道轻柔却坚定,眼底藏着几分忐忑的期待。我拗不过他,只得收下,眼底藏着几分窃喜,嘴上却故意道:“既如此,那我可就随意处置了,你莫要心疼。”他愣了愣,随即如释重负地笑开,耳尖的红意蔓延到脸颊,连声道:“不心疼!你喜欢便好,怎么处置都成。”说罢,他慌忙别过脸,假装整理衣袖,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藏不住满心的雀跃。
待到学究落座,清了清嗓子便沉声道:“春闱在即,府中适龄子弟皆需收心备战。”他目光扫过齐衡、长柏等人,“日后我会按各人经义、策论长短,设针对性训练,你们切莫辜负光阴与家族期许。”众人齐声应喏,学堂内顿时只剩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齐衡就坐在我斜前方,脊背挺得笔直,可我分明瞧见他时不时用余光往我这边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连学究提问时都慢了半拍,惹得学究轻咳一声提点,他才慌忙收回目光,脸颊红得更甚。
下课后,我寻到长柏与长枫,将两支毛笔递过去。“这是齐衡课前托我转交的,”我掩唇轻笑,“他性子腼腆,不好意思亲自开口。愿你们三人此番春闱皆能得偿所愿,日后也好在朝会上并肩而立。”长柏素来沉稳,闻言颔首道谢;长枫把玩着笔杆,笑道:“元若倒是有心了。”这一幕恰好被折返学堂取书的齐衡撞见——他刚踏进门,瞧见我手中的笔递到了长柏兄弟面前,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脚步也顿在了原地。他攥着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的光亮像被骤然吹灭的烛火,一点点暗了下去,耳尖的红意也褪去大半,只剩一片苍白。
我瞥见他的身影,心头微微一动,却故作未觉。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默默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待长柏兄弟走远,顾廷烨便踱步而来,挑眉道:“墨兰姑娘倒是会做人,拿着别人的心意卖自己的好。”我心头一紧,面上却故作不解:“顾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嗤笑一声:“那两支笔,齐衡若真想送长柏兄弟,怎会独独漏了我?”他逼近半步,语气带着几分讥诮,“无非是怕直接送你这女儿家,落个私相授受的名声,才借你之手转交。只是我倒好奇,是你瞧不上我,特意嘱咐他不送;还是你自作主张,扣了我那份——毕竟,你素来不喜我这外放性子,不是吗?”
风卷着落叶掠过阶前,我握着空落落的手,指尖冰凉。想起齐衡方才撞见时那落寞的背影,心头竟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我强压下慌乱,扯出一丝得体的笑意:“顾二叔说笑了,不过是两支笔罢了,送谁都一样。”可转身离去时,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学堂方向,不知齐衡此刻,是否还在为那被转赠的心意而怅然。
掌灯时分,我正坐在窗边临摹《兰亭集序》,忽闻院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丫鬟进来禀报:“姑娘,齐小公爷在院外求见,说有东西落在学堂,想来寻一寻。”我握着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心头既紧张又带着几分笃定,指尖悄悄攥紧了帕子。“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齐衡跟着丫鬟走进院来。他身着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墨玉腰带,往日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怅然。他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最终落在我脸上,嘴唇动了动,却没直接提笔的事,只含糊道:“今日课后匆忙,把一本《论语集注》落在学堂了,想着过来找找。”
我放下笔,起身笑道:“小公爷稍坐,我让丫鬟去学堂寻便是。”说着便要吩咐,他却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去寻就好,只是……”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眼底藏着几分忐忑与不甘,“只是方才在院外,听闻长柏兄说,今日你送他和长枫的那两支笔,是我托你转交的?”
终于还是问了。我心头微叹,面上却敛了笑意,抬眼望向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是啊,小公爷那般贵重的笔,我怎敢独自收下?”我顿了顿,看着他眼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继续道,“但小公爷的心意,我怎会不知?”
齐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攥着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你……你知道?”
“我怎会不知。”我轻声道,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送我的岂止是两支笔,是藏在眼底的星光,是压在喉间的惦念。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这般私相馈赠,若被人察觉,于你我名声有损,更会误了你的前程。”我上前半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齐衡,我知你心意,亦懂你苦衷。如今春闱在即,正是你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关键时刻,我不愿成为你的牵绊。”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底的怅然渐渐被震惊与狂喜取代,像被春雨滋润的荒原,悄然生出嫩芽。
“望你春闱高中,金榜题名,”我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期许,几分郑重,“待你功成名就,再携聘礼,来盛家与我提亲。届时,我便再无顾虑,坦然受之。”
话音落下,院中的桂花香气似乎都浓了几分。齐衡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回归,眼底的光亮重新燃起,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璀璨,像燃着的星火,越烧越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墨兰,你说的是真的?”
我望着他,缓缓点头,唇边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自然是真的。我等你。”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眼底翻涌着激动与狂喜,竟有些语无伦次:“好!好!墨兰,你等着我!我必定会春闱高中,必定会风风光光来娶你!”他说着,转身便要走,脚步都有些踉跄,又猛然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满是郑重的承诺与炽热的心意,“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看着他意气风发、脚步轻快地离去,背影都透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我的指尖终于回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案的宣纸上,那团墨渍仿佛也成了点睛之笔。我知道,今日这番话,既拴住了齐衡的心,又为自己铺就了一条体面的后路。只是这等待与期许背后,藏着的算计与忐忑,唯有我自己知晓。
送走意气风发的齐衡,转身便见顾廷烨仍倚在游廊柱上,手里把玩着玉佩,眼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显然是将方才院中的动静听去了大半。
我敛了敛裙摆,主动走上前,对着他款款行了一礼,声音清婉却带着几分不卑不亢:“顾二叔还未离去?”
他挑眉颔首,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倒是没想到,墨兰姑娘竟有这般魄力,敢与小公爷定下这般约定。”
我抬眼望他,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句出口,字字清晰,“齐小公爷一片赤诚,爱慕之心坦荡磊落,何错之有?”
顾廷烨手中的玉佩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似是没料到我会这般直接。
我继续道:“二叔方才那般说辞,无非是觉得齐小公爷送笔于我,是私相授受,我转赠他人,是拿着别人的心意卖好。可二叔有没有想过,少年慕艾,本是人之常情,他既未逾矩,我亦未妄为,不过是将一份心意,化作彼此奋进的期许,这又碍着谁了?”
我向前半步,目光直视着他,语气添了几分锐利:“二叔这般紧抓不放,究竟是对我有意见,觉得我不该接受齐小公爷的心意?还是对齐小公爷有不满,见不得他对我存了爱慕之情?”
这番话掷地有声,院中的桂花香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顾廷烨脸上的讥诮渐渐褪去,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惊讶于我平日温婉模样下的伶牙俐齿,又似是被我问得无从反驳。
他沉默片刻,最终嗤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这外人倒是管多了。”他转身便要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留下一句,“只是墨兰姑娘,人心复杂,前路难料,但愿你今日的选择,日后不会后悔。”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指尖却依旧微微发凉。方才那般据理力争,既是说给顾廷烨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份小心翼翼维系的心意与体面,往后还要经历多少风浪,我无从知晓,只盼着齐衡能不负所托,也盼着自己,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