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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天气,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这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聚起灰云,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丝便飘洒下来,敲打着青石板路,漾开一圈圈涟漪。

林静整理完一批新到的药材名录,看了看天色,想起前几日答应为巷尾陈阿婆配的治风湿膏药还缺两味辅料。

陈阿婆腿脚不便,雨天上门的货郎也少了。

略一沉吟,他取了把油纸伞,跟老仆交代了一声,便出了门。

雨不算大,但绵密。

巷子里少有行人,只有雨点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

他要去的是两条街外一家信誉不错的“仁济堂”,那里的药材品种全,品相也好。

穿过清波门内的主街时,雨势似乎大了些,路面湿滑。

一辆运送绸缎的平板马车正从斜刺里的巷口拐出来,车夫是个年轻小伙,显然经验不足,控着缰绳有些手忙脚乱。

马儿或许是被突然滴落的雨水惊了一下,又或是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猛地打了个滑,车身骤然一歪!

车夫惊呼一声,死命勒缰绳,但那马儿受惊,非但没停,反而朝着路边扬蹄冲了几步!

车上捆扎的绸缎滚落下来,其中一大卷径直朝着正沿着路边行走的林静撞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

林静听到惊呼时,那卷沉重的绸缎已经快砸过来!他下意识想后退避让,脚下却因湿滑的青苔微微一绊,身形顿时不稳!

眼看就要被撞倒,甚至可能被沉重的绸缎卷砸伤——

“小心!”

一声急促的低喝自身侧响起!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攥住林静的手臂,用力将他向自己身后一带!

而挡在他身前的人,左臂外侧却被其中一卷边缘粗糙、裹着铜质轴头的缎子重重刮擦而过!

那辆失控的马车最终被车夫和几个闻声赶来的路人合力勒住,马儿喷着响鼻,渐渐安静下来。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连连道歉,忙着收拾散落一地的货物。

林静惊魂未定,第一反应是看向救了自己的人。

“黄公子?” 他愕然出声。

挡在他身前的,正是萧玄。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服,只是此刻左边袖子从肘部到小臂,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边缘处隐隐渗出血色,迅速被雨水润开,晕染成一片暗红。

萧玄却仿佛未觉,先转过身,目光急切地将林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林先生,你可有伤到?哪里碰着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紧绷,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没事,一点都没碰到。”

林静连忙摇头,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眉头紧紧蹙起,“倒是黄公子你……你的手臂!”

萧玄这才像是注意到自己的伤,低头瞥了一眼,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

“皮肉小伤,无妨。先生没事就好。” 说着,便想将手臂收回身后。

“都流血了,怎会是小伤!”

林静的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急切,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轻轻托住了萧玄欲缩回的手腕,

“这里离我住处不远,公子若不嫌弃,请随我回去,我为你清理包扎一下。

这伤口沾了雨水,若不妥善处理,恐会感染。”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在萧玄的手腕皮肤上,却让萧玄浑身微微一僵,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那便叨扰先生了。” 萧玄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

回到小院,林静立刻将萧玄引至前厅,让他坐下。

又快步去取了清水、干净的棉布、金疮药和绷带。

雨依旧下着,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厅内光线有些昏暗,林静便多点了一盏油灯,放在萧玄身侧的茶几上。

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右眉尾那道银色的断痕在光下若隐若现。

“公子,请把袖子卷上去些。” 林静在萧玄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轻声说道。

萧玄依言,慢慢卷起破损的衣袖。

伤口暴露出来,在左小臂外侧,长约两寸,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血还在慢慢渗出,边缘沾了些许泥污水渍。

林静看了一眼,心中微微一揪。

他先是用蘸了清水的干净棉布,轻轻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迹。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对方。

“可能会有些疼,公子忍一忍。” 他低声说着,抬眼看了萧玄一下。

萧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林静的脸上。

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因为专注而轻轻抿起的唇,看着他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油灯的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里面是全然的认真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伤者的温柔。

就是这个侧影。

无数次,在他被“焚情”折磨得意识模糊、冷汗淋漓的深夜里,就是这个侧影,守在榻边,为他施针,为他拭汗,用那种冷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他“撑下去”。

那时候,他总觉得这侧影遥不可及,像隔着冰层望月。

而此刻,这侧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绒毛,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清浅的气息。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一样的人,一样的专注,一样的……为他处理伤口。

林静并未察觉萧玄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仔细地清理完伤口,撒上金疮药粉。药粉接触伤口带来微微的刺痛,萧玄的手臂肌肉绷紧了一下。

“很快就好。”

林静以为他疼,动作放得更轻,声音也放柔了些,像是安抚。

他开始用干净的绷带为他包扎。

手指灵巧地穿梭,缠绕的力道恰到好处,既能固定药物、压迫止血,又不会过紧影响血脉流通。

他凝视着林静低垂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灯火,也映着他自己此刻有些狼狈却无比满足的倒影。

如果能一直这样,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哪怕他永远不记得从前

……这个念头荒谬而脆弱,却在这一刻无比真实。

“好了。”

林静最后打上一个利落的结,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伤口不算深,但近日切勿沾水,也不要用力。明日若方便,可再来让我看看换药。”

他对上萧玄的目光,却微微一愣。

对方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沉郁、痛楚、温柔、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浓烈,让林静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耳根有些发热。

“多谢先生。”

萧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缓缓放下衣袖,盖住了包扎好的伤口,也借此动作平复了一下心绪,“今日……多亏了先生。”

“是公子救了我,该我道谢才是。”

林静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借此掩饰那瞬间的不自然,“公子稍坐,我去沏壶热茶来,驱驱寒。”

茶香袅袅升起,两人对坐,一时间竟都无话。

雨声潺潺,厅内暖意融融,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以往他们的交谈,总是围绕着学问、医理、见闻。

而此刻,一种更私密的、关乎彼此安危的联结,似乎在这小小的意外后,悄然建立起来。

“先生的包扎手法,很是娴熟。”

萧玄找了个话题,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可是从前……常做这些?”

林静倒茶的动作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我……不记得了。只是拿起这些东西,似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笑了笑,有些自嘲,“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医者本能’?”

萧玄的心被那丝茫然刺痛,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道:

“先生天资过人,即便忘了前事,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丢。”

林静抬眼看他,这一次,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眼前的“黄公子”,为了救他而受伤,此刻衣袖破损,手臂裹着绷带,却依旧坐姿端正,眼神温和地看着他。

没有埋怨,没有居功,只有真诚的关切和平静。

这种被保护、被珍视的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让人贪恋。

他忽然觉得,这位黄公子身上,似乎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说不清的忧郁。

而此刻,在那层忧郁之下,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却被他用极强的自制力约束在礼貌的范围内。

这让林静心中那丝探究的欲望,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悄破土而出。

“黄公子,” 他轻声开口,“今日之事,实在感激不尽。往后……公子若有任何不适,或需要换药,随时可来。”

这句话,比以往任何一次客套的“随时欢迎”都多了几分真诚的温度。

“能与先生相识,是黄某之幸。” 他缓缓说道,目光坦然地看着林静,“日后,怕是真的要时常来‘叨扰’先生了。”

他说的是“时常”,而不是“有事才来”。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靠近信号。

林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好。”

雨渐渐停了,云层缝隙里透出几缕天光。

萧玄起身告辞。

林静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那辆青篷马车。

马车驶远,林静却没有立刻回屋。他站在檐下,望着巷口的方向,手无意识地按在心口。

方才为黄公子包扎时,那种莫名的、仿佛做过无数次般的熟练感;

黄公子凝视他时,那复杂得令他心头发颤的眼神;

还有那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丢”……

一些极其模糊的、破碎的光影,似乎在他脑海深处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荡感,和一种更强烈的、想要了解这个人的冲动。

他忽然很想知道,黄公子偶尔流露出的沉郁从何而来,他经历过什么,他……到底是谁。

而马车内,萧玄靠在车壁上,右手轻轻抚摸着左臂上包扎整齐的绷带。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林静指尖微凉的触感,和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草与书卷的清冽气息。

他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今日的“意外”,是他计划之外,却似乎……歪打正着。

他看到了林静更真实的关切,感受到了那堵冰墙细微的松动。

而手臂上这点微不足道的伤,换来他如此专注轻柔的对待,甚至让他几乎落泪。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