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裳的脑海中,朝堂上下的面孔如走马灯般闪过。
魏征?不行,他太直,这事儿递上去就不是劝谏,是宣战。
房玄龄?他是宰相,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但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朝局稳定,绝不会为了一个公主的婚事去撼动长孙无忌。
宗室亲王?更不可能。他们巴不得看长孙家倒霉,可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到底是谁,既有如此分量,又显得如此“不可能”?
看着她紧锁的眉头,高自在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圈,然后指向了皇宫的方向。
“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每天都能见到皇帝,皇帝也最疼她,最愿意听她说话。”
“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过分,皇帝都会满足。”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她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当事人。”
当事人?
李云裳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到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底升起。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高自在。
“你……你说的难道是……”
高自在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李云裳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阿质!她才十一岁!你让她去做什么?让她去跟父皇对峙?让她去对抗长孙家?你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高自在所谓的“盟友”,竟然就是那个最需要被保护的人!
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让一只羔羊,去直面虎狼!
“火坑?”高自在嗤笑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屋内的暖意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明明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可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李云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公主殿下,你告诉我,什么是火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李云裳的心上。
“是让她拿着这些证据,去跟自己的父亲,有理有据地谈一谈自己的未来,这是火坑?”
“还是让她以后,身体都未长成,就懵懵懂懂地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纨绔子弟,在深宅大院里,用一辈子去赌一个渺茫的‘贤良淑德’的名声,用自己的性命去赌能不能平安生下一个所谓的‘嫡子’,那不是火坑?”
高自在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太医署秘档·产科卷》上,眼神冰冷。
“‘年方十三,初次有孕,产时血崩而亡,一尸两命。’这上面写的,不是故事,是人命!是你妹妹阿质,很可能面对的未来!”
“你让她现在去面对父皇的怒火,或许会哭,会害怕,但她有活路。可你让她走进长孙家的门,她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不……不会的……”李云裳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父皇那么疼她,长孙家也不敢……”
“不敢?”高自在打断了她,语气里满是嘲讽,“公主夫人,你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天底下有什么是那些高门望族不敢的?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权力的交接,别说一个公主,就是十个公主,他们也敢拿来当垫脚石!”
李云裳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高自在。
不是那个在榻上嬉皮笑脸的夫君,不是那个在朝堂上插科打诨的臣子。
此刻的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字字诛心。
李云裳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他无情地撕碎、重塑。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身为公主的责任,是为皇家颜面和朝廷稳定做出的牺牲。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可高自在却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
那些所谓的责任和牺牲,在鲜活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她的心乱了,彻底乱了。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高自在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不容置疑。
他停下脚步,与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李云裳。”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问你,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李云裳猛地抬起头。
“你是大唐的襄城公主,首先要考虑的是皇家的体面和朝局的稳定。”
“你也是长乐公主的姐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聪慧,有多值得更好的未来。”
“你还是我高自在的夫人,高府的女主人。”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烫在李云裳的心头。
“这三个身份,现在,你选一个。”
李云裳浑身一震。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这个平日里懒散得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男人,此刻却给她出了一道最残酷的难题。
这是在逼她站队。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选公主的身份,意味着她要维护父皇的决定,维护与长孙家的联姻,亲手将妹妹推向那个她自己都觉得不合适的婚姻。
选姐姐的身份,意味着她要站到父皇的对立面,站到整个关陇世族的对立面,去进行一场胜负未卜的豪赌。
选高夫人的身份……她看向高自在,这个男人眼中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野心与智慧。选择他,就意味着要陪着他一起,在这场滔天巨浪中,乘风破浪,或者……粉身碎骨。
“别怕。”高自在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忽然又变回了那副惫懒的模样,嘿嘿一笑。
“说实话,我已经有万全的法子。别说一个长孙无忌,就算是他背后站着整个关陇集团,我也能让他们把吃下去的给我吐出来。”
“父皇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他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把他整个剑南道的老底都给掀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小事,但那份睥睨天下的自信,却让李云裳心神巨震。
是啊,她怎么忘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剑南道的“高神仙”,是能让父皇又爱又恨却始终无可奈何的滚刀肉。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
高自在再次逼近一步,低下头,几乎与她脸贴着脸,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上。
“所以,现在告诉我。”
“我的夫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旁的梦雪早已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知道,公主殿下的这个回答,将决定很多事情的走向。
李云裳的目光,从高自在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移开,落在了书桌上那份摊开的《北魏皇族婚配录考》上。
“寿终于十七,无子。”
“三岁而夭。”
“体弱多病,终身未嫁。”
那些冰冷的字迹,像一根根针,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想起了阿质,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用清脆的声音喊着“皇姐”的小姑娘。
那样的女孩,不该是卷宗里一个冰冷的名字。
她应该像诗里写的那样,去看江畔的月,去看芳甸的花,而不是被困在一方庭院里,早早凋零。
许久。久到高自在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李云裳终于动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走到书桌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份记录着无数悲剧的《太医署秘档》轻轻合上。
然后,她转过身,重新看向高自在,苍白的脸上没有了迷茫和恐惧,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夫君,你说得对。”
“阿质她……还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