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令人窒息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冰又随时会爆裂的死寂。
萧秋水死死捂着嘴,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以及上面残留的、不属于自己的、微凉而凛冽的气息——那是王权富贵的味道。
刚才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触感,如同最灼热的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试探时碰到的、对方那更温软的……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猛地甩头,试图将那令人面红耳赤、心跳失序的记忆碎片甩出脑海,可越是想忘,那画面、那触感就越是清晰——梦中王权富贵霸道炽热的吻,现实中自己无意识贴上去的唇,还有那……鬼使神差、仿若被梦境驱使的、舌尖的舔舐与试探……
“轰——!”
血液再次冲上头顶,萧秋水的脸烫得几乎能煎熟鸡蛋。
他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不,是挖个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不要再出来见人!尤其是……不要再见到眼前这个人!
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从捂着嘴的指缝间抬起一点眼帘,心惊胆战地瞄向对面。
王权富贵依旧坐在床榻边,背脊挺直,仿佛刚才那场“意外”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可萧秋水看得分明,对方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线绷得死紧,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此刻因为刚才被用力擦拭,反而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在寒潭的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更要命的是,王权富贵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
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紧紧地、用力地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甚至能看见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隐忍的青筋。
他在……克制什么?
萧秋水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冲撞起来,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看到王权富贵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那白玉般的耳廓,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绯红,在墨发的映衬下,清晰得刺眼。
他没有发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任何言语。
可这份沉默,这份隐忍,这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仿佛在极力压制某种汹涌情绪的模样,却比任何斥责或冰冷的眼神,都让萧秋水感到更加无措,更加……心慌意乱。
他……是不是生气了?气到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觉得被冒犯,被亵渎,觉得恶心?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萧秋水浑身发冷,那点因羞窘而生的热度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慌和后怕。
是了,王权富贵是什么人?是高高在上、冰冷如雪山之巅的一气盟少主。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还总是添乱、甚至……甚至做出如此逾矩、荒唐、不可原谅之事的人?
刚才那个意外,对他而言,恐怕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冒犯吧?
萧秋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眶酸涩得厉害,那层氤氲的水汽迅速汇聚,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即将决堤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没资格哭,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有什么脸哭?
他应该道歉,立刻,马上,用最诚恳、最卑微的态度道歉。
哪怕被一剑劈了,也好过现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对……对不起……” 他松开捂着嘴的手,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脑袋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埋进膝盖里,“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我、我睡着了……我做梦了……我不知道……我……”
他语无伦次,解释得乱七八糟,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
做梦?做什么梦能做出那种事?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我……” 他急得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啪嗒一下,掉在了自己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胡乱地用手背抹去,却越抹越多,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你别生气……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或者……或者把我赶走……都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蜷缩在床榻上,肩膀微微发抖,像个犯了滔天大错、等待最终审判的孩子,恐惧,绝望,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委屈和难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惩罚,被赶走。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更陌生的钝痛,在心底蔓延开来。
是因为意识到,自己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对眼前这个清冷少年的莫名依赖和亲近,可能会因为这次荒谬的“意外”,而被彻底斩断,甚至被厌恶吗?
他喜欢待在他身边,喜欢看他练剑时清冷专注的侧脸,喜欢他指尖抚摸猫毛时那生涩的温柔,喜欢他偶尔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笑意时冰雪消融的模样,喜欢他战斗时那惊艳绝伦、却又孤独寂寥的背影,甚至……喜欢他此刻沉默隐忍、耳根泛红的、不同于往日冰冷的样子。
这种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他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他?是因为他给了他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是因为他在寒潭里笨拙地安抚委屈的他?还是更早,早在初见时,他砸进他怀里,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的瞬间?
萧秋水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份喜欢,来得悄无声息,却在此刻,因为这场“意外”和可能到来的“厌弃”,而变得如此清晰,如此疼痛,如此……令人绝望。
他喜欢王权富贵。
这个认知,如同另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炸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狂。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是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是个连自己来历都说不清的麻烦,是个连灵力都控制不好、动不动就变猫的累赘。
而王权富贵,是注定要站在云端、斩妖除魔、肩负重任的人,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更何况……他刚刚还对他做了那么……那么过分的事。
虽然是无心的,但在对方看来,恐怕与亵渎无异。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萧秋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他等待着最终的宣判——或许是冰冷的呵斥,或许是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出轿外,或许……是更可怕的、他无法想象的惩罚。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权富贵依旧沉默着。
他只是看着对面那个蜷缩成一团、哭得肩膀直抖的少年。
看着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看着他那副仿佛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可怜模样。
心底那片刚刚被“意外”点燃的、名为震惊、慌乱、无措、甚至一丝隐秘悸动的滔天巨浪,似乎被少年这汹涌的、毫不掩饰的眼泪和恐惧,一点点地……浇熄了,或者说,冲刷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陌生的情绪。
他……吓成这样?
是因为……怕他?
这个认知,让王权富贵心头莫名地一刺,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不舒服”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并不想吓他,至少,不想看到他因为自己,哭成这样。
是梦?他梦到了什么?才会在睡梦中……
王权富贵不敢再深想下去,耳根的热意有再次蔓延的趋势。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些混乱的、令人心悸的细节上移开,落在少年此刻纯粹的、巨大的恐惧和难过上。
他并非真的生气,至少,不是萧秋水以为的那种,被冒犯、被亵渎后的愤怒。
更多的,是一种全然的、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无措,以及被那过于真实亲密的触碰所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慌的悸动。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绪,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造成这一切的萧秋水。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可现在看来,沉默似乎带来了更坏的结果。
他看着萧秋水哭得发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睫毛,看着他那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绝望模样,心底那点陌生的、类似“怜惜”和“无奈”的情绪,终于压过了最初的惊涛骇浪。
许久,久到萧秋水以为自己快要被这沉默溺毙时,王权富贵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伸出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方素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锦帕。
那锦帕质地柔软,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的雪松冷香。
他将锦帕放在了还蜷缩在一团的萧秋水身边。
“别哭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却奇异地去除了所有冰冷的意味,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却又带着安抚的平静,“没事。”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没有提起刚才那场荒诞的意外,更没有说要赶他走。
萧秋水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不敢置信地看向王权富贵。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和眼眶通红,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茫然、震惊,和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希冀。
他……他说什么?没事?不怪他?不赶他走?
王权富贵没有与他对视,在他抬头的瞬间,便已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自己交握的手上,仿佛那方锦帕不是他放的,那三个字也不是他说的。
只是那白玉般的耳廓,红晕似乎更深了些。
萧秋水呆呆地看着那方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清冽气息的素白锦帕,又呆呆地看了看王权富贵微微泛红的侧脸和耳根,心脏像是坐了一趟失控的云霄飞车,从绝望的谷底,又被猛地抛上了云端,剧烈的失重感让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柔软的锦帕,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他拿起锦帕,却没有去擦眼泪,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截然不同。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融化。
是未散的泪意,是残留的心悸,是少年懵懂却汹涌的喜欢,是另一个人同样茫然无措、却选择笨拙包容的沉默。
以及,那方带着清冽雪松香的、被紧紧攥在手心的素白锦帕,如同一个无声的、温柔的界碑,隔开了刚才的兵荒马乱,也悄然标记了一段关系崭新而未知的开始。
喜欢,或许就是这样。
来得猝不及防,带着疼痛与慌乱,却也伴随着最笨拙的温柔,和最沉默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