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册封大典的恢弘气象,如同无形的潮汐,涤荡着九天十地,却也搅动着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波澜。瑶池仙岛深处,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可俯瞰下方万仙来朝盛景的精致凉亭内,大唐天子李世民,与他的皇后长孙无垢,正相对而坐。亭外瑞霭浮动,仙鹤翩跹,亭内却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凝。
石桌上,一副以星辰为子、银河为盘的玄奥棋局徐徐展开。李世民执白,指尖捏着一枚散发着温润星辉的玉石棋子,目光却并未落在变幻莫测的棋盘上,而是有些飘忽地望向远处那正在凌霄殿前肃穆列队、即将接受册封的天妃队列。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队列中那个熟悉又似乎带着几分陌生的温婉身影上——他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
李世民落下一子,棋子与星盘碰撞,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声响。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亭内的微妙平衡。
长孙无垢正凝神观棋,闻声抬眸。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裙,发髻间斜插一支碧玉凤簪,更衬得她眉目温婉,气度高华。她看着李世民眉宇间那抹难以化开的、被刻意压抑的复杂神色,心中了然。这位与她共历风雨、开创贞观盛世的帝王夫君,心中那份对女儿未能更进一步、登顶天后的遗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怨念,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长孙无垢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温婉至近乎完美的弧度,如同春风拂过静谧的湖面。她没有直接点破,只是伸出纤纤玉指,也拈起一枚黑子,从容落下,声音清越柔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二郎,可是还在怨我,当初未曾与你有过商议,便直接将长乐的名字,从那‘天后遴选’的名单上……轻轻划去,而心有所芥蒂?”
她的话语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洞察一切的温柔,却又精准地刺中了李世民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情绪。
李世民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尴尬。他干咳一声,目光闪烁,试图掩饰:“观音婢多心了,朕……朕岂会怨你。朕知道,你那般做,定有你的考量,有你的……正当理由。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那份属于帝王的不解与一丝不甘终究还是流露出来,“朕是真的想不通!长乐乃我大唐嫡长公主,身份尊贵无匹!性情温婉贤淑,德行无可指摘!在天庭亦恪守本分,从未行差踏错!为何……为何连那庞太师家那跳脱不羁的丫头庞飞燕都能入局一争,朕的长乐,却连一丝机会都未曾有过?”
他越说,心中的那份不平之气便越盛,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属于帝王的执拗与不解。
长孙无垢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温婉笑意丝毫未减,眼神却越发深邃。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又轻轻落下一子,棋盘上的星辉骤然流转,白子的优势似乎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步隐隐牵制。
“陛下,”长孙无垢抬起眼眸,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美丽眸子直视着李世民,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既然陛下心中疑惑难解,那臣妾今日,便不妨将当日实情,向陛下和盘托出。”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当日,天帝陛下亲点臣妾、大宋太后刘娥、以及北凉王妃吴素三人,作为幕后‘暗桩’,负责暗中观察、记录、并初步遴选有资格角逐天后之位的天妃人选。这份责任,重于泰山,关乎天庭未来万年气运,容不得半点私情与偏颇。”
李世民神色一肃,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接下来妻子要说的,才是真正的关键。
长孙无垢的目光投向亭外那浩瀚的云海,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段烽火连天、决定三界命运的伐天岁月:“当日进入我等三人最终视野的竞争者,仅有四人:李雪雁、武明空、庞飞燕……以及我们的长乐。”
李世民心弦骤然绷紧,屏息凝神。
“陛下,”长孙无垢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世民脸上,语气沉静如渊,“您乃天策上将,身经百战,统帅千军万马平定江山。那么,以您征战多年的眼光来看,若要登临天庭至尊的‘天后’之位,统御三界女仙,号令亿万仙娥神女,在那种决定三界命运的伐天血战之后,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世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属于统帅的本能:“是威望!是足以服众的……战功!” 话一出口,他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正是!” 长孙无垢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对夫君敏锐判断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肃然,“战功!无可置疑、足以碾压一切质疑的赫赫战功!这才是伐天之后,确立天庭新秩序、奠定无上权威的基石!”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李世民的心上:“陛下不妨回想一下,在那场伐天之战最核心、最惨烈的战场——四座天门之前,这四位候选者,都在做什么?”
“李雪雁!” 长孙无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与复杂,“手持天帝亲赐的焚寂神剑,以凡人之躯,紧随天帝苏青阳身后,一路浴血拼杀,硬生生凿穿了伪仙主力盘踞的南天门!剑锋所指,伪仙授首!她是真正意义上,天帝身边最锋锐的矛、最坚固的盾!其功勋之卓着,胆魄之雄浑,连那些老牌神将都为之侧目!”
“庞飞燕!” 她继续道,“她或许没有雪雁那般正面搏杀的血勇,但她以其惊才绝艳的机关术造诣,在东天门战场,布下无数精妙绝伦的机关法阵、战争傀儡!硬生生以一人之力,分担了剑圣柳白镇守东天门的巨大压力!让柳白能腾出手来,执行更关键的斩首任务!她的功勋,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可或缺的擎天之力!其作用,丝毫不亚于正面搏杀!”
“武明空!” 提到这个名字,长孙无垢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凛然,“她更是……无法以常理揣度!西天门战场,伪仙云集,禁制森严!她凭一腔孤勇,一柄魔刀,竟敢单枪匹马,悍然杀入!刀光过处,神鬼皆惊!硬是在西天门杀了个七进七出,斩敌无数,搅得天翻地覆!那份睥睨天下、有我无敌的狠厉煞气,让无数仙神为之胆寒!她的战功,是用最纯粹的杀戮与无畏铸就的!”
长孙无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远处女儿李丽质那温婉平和的身影,语气变得复杂而低沉:“那么,陛下,当此三人在天门血战,舍生忘死,为天庭、为三界立下不世之功时,我们的长乐……她在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李世民的心头:“她……在为陛下您,为前线的将士们……虔诚地……祈福。”
“祈福……”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李世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是啊,祈福!多么温婉,多么符合她身份,多么……安全的选择!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在决定三界命运的漩涡中心,当别人在搏命厮杀,建立功勋时,他的女儿,选择了最“得体”、最“安全”的方式——远远地,虔诚地……祈祷。
亭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星盘上的星辰棋子,兀自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李世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握着棋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征战一生,太清楚“战功”二字在乱世之后、新朝初立时的分量!那是权力的基石,是威望的来源,是堵住悠悠之口最有力的武器!没有这泼天的战功,再高贵的血统,再完美的德行,在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骄兵悍将、在那些心思如海的仙官神只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长孙无垢看着夫君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亦是微痛,但话语却依旧清晰而冷静:“陛下,您设身处地想想。若您是武明空,是那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天兵天将,是那些亲眼见证过天门血战的仙官神只。当您看到,一个从未踏足过最前线战场,只是在后方祈福的公主,仅仅因为她是大唐的嫡长女,就要凌驾于所有浴血奋战的功臣之上,登顶天后至尊之位……您,会服气吗?”
她微微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武明空,绝对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而且,她反对的,绝不会只是长乐!她反对的,是整个天庭不公平的秩序!是那些试图以出身和血统窃取胜利果实的行径!一旦如此,天庭初立所凝聚的人心,必将瞬间分崩离析!长乐即便强行上位,也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推上风口浪尖,其下场……陛下,您可曾想过?”
“呼……” 良久,李世民才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意气风发和不甘执念。他苦笑着,缓缓靠回椅背,脸上充满了无奈与自嘲:“观音婢……你是对的。是朕……是朕糊涂了。”
他抬手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朕是真没想到,这仙神之界,竟也如此现实,如此……赤裸裸!功业为基,实力为尊!朕,堂堂天策上将,竟忘了这最根本的道理!”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心比心,若换成朕是那武明空,是那庞飞燕,甚至是那李雪雁……朕,也绝不服气!”
他目光复杂地再次看向远处女儿的身影,那份惋惜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释然与一丝……心疼:“朕更没想到的是……在这天庭十二位天妃之中,真正毫无战功傍身的……竟只有咱们的长乐,以及……”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天妃队列中那个同样显得怯懦不安、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赵福金(茂德帝姬),嘴角的苦笑更深,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以及赵宋那个出了名的‘受气包’。”
同病相怜,却又截然不同。赵福金是怯懦无能,而他的长乐,或许是选择了另一种安身立命的方式。只是在这以战功为尊的天庭新秩序下,这份“安静”便成了最大的短板。
长孙无垢轻轻将一枚黑子落下,棋盘上,黑子的大势已成。她看着李世民眼中那份释然与了然,温婉的笑容重新绽放,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能明白就好。长乐虽无显赫战功,但她心思纯净,性情温良,在天庭自有其福缘。天后之位,看似至尊,实则亦是熔炉火狱,并非人人能承其重。让她远离那最高处的风暴,平安喜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李世民默然点头,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中那份执念。他不再看那即将开始的册封大典,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玄奥的星盘棋局,仿佛那才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战场。他伸出手,缓缓推动代表李丽质命运的那颗星辰棋子,将它轻轻移向一个安稳、平静、远离风暴中心的位置。动作间,带着一位父亲终于释怀的决断,也带着一位帝王对现实规则的最终妥协。
“是啊……平安喜乐,才是福。” 李世民低语,指尖在星辰棋子上轻轻一点,如同为女儿的一生落下了最后的注脚。那枚原本试图冲向中心的星辰,终究是安稳地停在了璀璨却并不耀眼的位置上,静静散发着属于她自己的,温润而恒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