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羑里的土牢比伯邑考想象中干净。墙角堆着半袋新麦,麦袋旁放着个粗瓷碗,碗底还沾着麦粥的残渣。纣王坐在草席上,身上的囚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头发用根布带束着,倒比当年在鹿台宴饮时多了几分清癯的静气。

“坐。”纣王指了指对面的草垛,声音比记忆中沙哑许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节奏竟与当年朝歌钟楼的晨钟暗合——那是伯邑考幼时跟着乐官学琴时,最熟悉的节拍。

伯邑考在草垛上坐下,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麦香。这味道盖过了土牢的霉味,也冲淡了两人之间积年的恩怨,倒像是回到了某个寻常的午后,他们曾在御花园的麦田间,分食过同一块烤麦饼。

“你比我像个人皇。”纣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伯邑考腰间——那里别着柄不起眼的木剑,剑鞘上缠着圈麦秸,是王老兵亲手编的。“当年我总以为,人皇要威加四海,要让万邦臣服,却忘了,最该臣服的是土地。”他指了指墙角的麦袋,“这三个月,我每日看他们送麦种、浇新苗,才懂你在界牌关种麦的心思——人心比城墙难守,可麦子能让人心扎下根。”

伯邑考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块麦饼,放在两人中间的矮案上。饼还是热的,是今早离开孟津时,老农塞给他的,说“带着路上吃,沾沾麦气”。

纣王拿起麦饼,掰了半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饼里的芝麻硌着牙,他却吃得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珍馐。“闻仲回朝那日,带了株你在界牌关种的麦子。”他忽然说,麦饼的碎屑粘在唇边,“那麦子根须缠着块黑石,却照样抽穗,他说这是‘逆命而生’。我那时就知,你不是个甘为棋子的人。”

伯邑考的指尖在木剑鞘上轻轻摩挲。他想起闻仲——那个总穿着青铜甲胄的老将军,曾在他被纣王囚禁时,偷偷送来过一碗麦粥,粥里埋着半块麦饼。那时他以为是怜悯,如今才懂,那或许是老臣对人皇正道的最后期许。

“比干的心,是你用麦魂续上的吧。”纣王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像柄藏了多年的剑,“还有我那两个被你送到西岐的孩子,他们托人带回过麦秸编的小玩意儿,说在那边跟着老农学种麦,晒得黑瘦,却笑得比在宫里时畅快。”他放下麦饼,掌心摊开,那里有个极细微的结印,纹路竟与伯邑考施展麦芽破阵时的指法隐隐相合。

“紫霄宫那位的目光,从来没离开过朝歌。”纣王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吞没,“我修的‘人皇诀’,本是守护人族气运的法门,却被他视作威胁。那些诸侯反戈,看似是因我失德,实则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要的,是个听话的人皇,是个能让仙神随意收割香火的傀儡。”

伯邑考终于开口:“所以你故意放纵妲己乱政,故意让诸侯离心?”

“我不放纵,他们也会找别的由头。”纣王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让他们毁掉人族最后的根基,不如我来演场戏。你以为闻仲班师是为了助我?他是带着百万炼气士去北海,为的就是避开这场纷争,给人族留条后路。”他从草席下摸出个青铜符牌,符牌上刻着繁复的阵纹,边缘镶嵌着七颗麦粒大小的玉石,“这是‘镇岳符’,能引北海龙脉之力,那百万炼气士虽只修到后期,却能借阵法之力,抵得上十万金仙。”

符牌被他推到伯邑考面前,带着体温的暖意透过青铜传来。“闻仲只认这符,不认人。”纣王的目光变得郑重,“他日仙神若要插手人间,这便是人族的底气。”

伯邑考刚握住符牌,就见纣王解下腰间的佩剑。那剑朴实无华,剑鞘上刻着“人皇”二字,剑身出鞘时,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道温润的白光,像月光洒在麦田上。

“这剑,当年大禹治水时用来劈开龙门,商汤灭夏时用来斩断锁链。”纣王将剑递给他,剑柄上的纹路恰好贴合伯邑考的掌心,“它认的从不是血脉,是能让土地长出麦子、让百姓活得踏实的人。”

伯邑考握着人皇剑,忽然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全身。那不是仙法的霸道,也不是妖力的诡谲,是种沉甸甸的厚重,像千万亩麦田压在肩头,又像无数百姓的呼吸在耳边起伏。

“我被监视着,连这土牢的墙都是紫霄宫那位设的禁制,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纣王重新坐下,拿起剩下的半块麦饼,“可他算错了一样——他以为人族的气运系于帝王一身,却不知,它藏在每粒麦种里,在每个想好好活着的人心里。”

窗外传来打麦的号子声,粗粝的吆喝穿透土牢的墙壁,带着麦壳破碎的轻响。纣王侧耳听着,忽然笑了:“你听,这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比钟鼓齐鸣好听,比仙乐缥缈实在。”

伯邑考将人皇剑别在腰间,镇岳符揣进怀里,那里还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符牌传来的脉动,像与某个遥远的地方在共鸣。“我会让他们种出更多的麦子。”他站起身,目光掠过墙角的麦袋,“会让北海的兵,也能在战后回家,种自己的田。”

纣王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阳光从土牢的小窗斜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片温暖的光斑,像给他镀了层金边。伯邑考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麦粒滚动的轻响——想来是纣王又在数那袋新麦,数着数着,或许会想起某个田埂上的午后,他也曾这样,和少年时的自己一起,数过刚抽穗的麦子。

走出羑里,伯邑考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很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地上,像铺开的金毯。他握紧了人皇剑的剑柄,剑鞘上的“人皇”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扛着的不只是一把剑、一块符,是千万人的期许,是土地的嘱托,是让麦香漫过三界、让人间烟火永不熄灭的承诺。而那袋在土牢里静静躺着的新麦,会像个秘密,陪着那个曾经的帝王,在等待中,听见更多打麦的号子,看见更多长出希望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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