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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于岩壁狭窄的裂缝中,卓烨岚已经一动不动地凝视了黑水城小半个时辰。起初只是隐约的异样感,如同水底泛起的浑浊,渐渐地,那异样变成了确信——今日城中那些僵硬游荡的灰白身影,数量明显少了。

不是零星的减少,是成建制般的空缺。几处惯常聚集药人的校场空地,此刻显得空荡;连城墙上游弋的哨位,似乎也稀疏了些。一种沉闷而有序的调动力,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里无声涌动。

“季叔!”他压低嗓子,声音紧促,头也不回地朝洞穴深处唤道,“你快来!”

脚步声迅速靠近,带着戒备的轻响。季泽安高大的身躯灵巧地伏低,紧挨着卓烨岚趴在粗糙的岩沿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眯眼望去。城内的火把在渐深的暮色中摇曳,光影晃动间,确实能看到一队队模糊的身影在向某个方向汇聚、移动,秩序迥异于平日散漫的游荡。

“是在调动人马?”卓烨岚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作气音,带着不确定的惊疑。

季泽安凝神看了片刻,浓眉拧紧:“像是……但又不太对劲。” 这种规模的集结,在黑水城极其罕见。药人素来分散控制,除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草叶被粗暴拨开的窸窣声,夹杂着一声闷哼。两人悚然一惊,急速回身,手已按上兵刃。

却见陆知行像拎小鸡崽般,将一个穿着南幽兵服、身形瘦小、嘴巴被布条死死勒住的男人掼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那人满脸惊恐,四肢被草藤胡乱捆着,正徒劳地挣扎。

“知行?”卓烨岚愕然,迅速扫视周围,“你这是……”

陆知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瘫软的俘虏,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抓的。舌头。”

季泽安打量了一下那吓得几乎失禁的南幽兵,蹲下身,扯掉他嘴里的布条,沉声问:“城里在搞什么鬼?说!”

那兵卒涕泪横流,牙关打颤,在陆知行冷漠的注视下,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出、出兵……是出兵……上头令……围、围城……”

“围哪里的城?”卓烨岚心头一跳,急问。

“容……容城……打、打容城……” 兵卒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瘫软下去。

“出兵?围城?容城?”季泽安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茫然地看向陆知行,又看看卓烨岚,试图把这三个词连成一条清晰的线,“这都什么跟什么?说清楚点!谁打容城?为什么?”

陆知行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投向远处黑影幢幢的黑水城,那双总是略显空洞的眸子里,似乎也映入了跳动的火光与不祥的暗流。他带来的消息零碎如拼图,却足以让这狭小洞穴里的空气,骤然凝重如铁。

卓烨岚与季泽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骤然绷紧的警觉。黑水城的异常调动,突然的出兵目标……难道南幽终于按捺不住,要对大雍的东南门户容城,发动总攻?

那小兵被季泽安铁钳般的手拎着衣领,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岩洞里格外清晰。他眼神涣散,几乎是被恐惧攫住了神魂,断断续续地吐出更骇人的消息:

“是、是皇后娘娘……乌图幽若……亲自挂帅……六十万大军……还、还有五万药人先锋……今天一早……就把容城围死了……说要……要踏平大雍,报、报亡国之仇,还有……家恨……”

“什么?!”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冰水浇头,又似惊雷炸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卓烨岚瞳孔骤缩,季泽安倒抽一口凉气,就连一直沉浸在蛊虫罐子旁、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师洛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猛然抬起头,手中一枚正待观察的虫卵“啪”地落在石台上。

容城被围!六十万大军!五万药人!乌图幽若亲征!

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砸得人心头发沉。这与他们原先预想的边境摩擦或试探性进攻完全不同,这是全面战争开启的信号,而且直指大雍东南最重要的门户!

卓烨岚最先从震惊中回神,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那小兵又提起了几分,逼视着他惊恐的双眼,声音压得低而急迫:“黑水城里现在还剩多少人?说具体!”

“两……两千……左右……药、药人……普通守军不多,都、都抽调走了……”小兵被勒得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回答。

“那个女人!”卓烨岚紧接着追问,语气更加焦灼,“一直关在铁笼里的那个女人,还在不在黑水城?是不是也被带走了?”

“在……在的!还、还在老地方……没动……”小兵忙不迭地确认,生怕回答慢了惹来杀身之祸。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

“咔嚓。”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是陆知行。他不知何时已无声地靠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出手如电,精准而冷酷地扭断了那小兵的脖颈。

小兵的眼睛骤然凸出,最后一丝惊愕凝固在脸上,随即身体软塌下去,再无声息。

岩洞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倒在地上的闷响。陆知行松开手,漠然地甩了甩手腕,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情报已经到手,这个活口便成了多余的风险。干净利落,正是他一贯的风格。

但此刻,没人去计较他手段的狠绝。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容城告急,黑水城空虚,关押着关键人物的铁笼仍在……情报与危机构成了尖锐的矛盾,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问号。

师洛水缓缓站起身,指尖还沾着一点蛊虫的黏液,脸上惯常的慵懒与专注已被凝重取代。她望向洞外黑水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小兵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卓烨岚和季泽安紧绷的脸上。

风雨欲来,而他们,正站在风暴边缘的暗礁之上。

季泽安盯着地上已然气绝的南幽兵卒,又抬眼望向岩洞外黑水城隐约的轮廓,那张惯常豪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罕见的、沉甸甸的愁云。他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指节绷得发白。

一千对两千。

这个数字在他心中反复掂量。他们潜伏于此的人手,满打满算不过千余,皆是精锐,但对手是两千药人——那些不知疼痛、不畏生死、只知杀戮的怪物。硬碰硬,胜算渺茫,但若论起奇袭、速战、精准破坏……他们未必没有机会。尤其现在,黑水城内部空虚,主力尽出,正是防御最松懈、也是他们行动风险相对最低的时刻。

更重要的是……那个被关在铁笼里的女人,陆染溪。

季泽安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想起离开雍都前,嫣儿那双沉静却隐含深忧的眼睛,想起陆安炀那汉子提起妹妹时几乎要裂眦的焦灼。陆染溪不仅仅是他的年少轻狂,她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可能被慕青玄用来钳制嫣儿、打击大雍军心士气的要害棋子。若是能将她救出……哪怕只是尝试,哪怕失败,至少能让嫣儿少了这层最大的顾忌,不必在应对南幽大军时,还时时刻刻被这把悬于母后头顶的利刃折磨得“束手束脚”。

这不仅仅是军事冒险,更是一场关乎人心、关乎战略主动的豪赌。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身侧的少年。卓烨岚紧抿着唇,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怒与听到容城被围消息后的沉重,但那双遗传自慕氏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锐利与决断火焰。

“赌不赌?”季泽安的声音干涩,打破了岩洞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解释更多,但这三个字承载的重量,在场每个人都懂。是继续潜伏,静观其变,保存实力?还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兵行险着,直捣黄龙,尝试拔掉黑水城这颗毒牙,并救出可能影响全局的关键人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卓烨岚身上。陆知行沉默如石,但握刀的手背青筋微凸;师洛水指尖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眼神闪烁不定。

卓烨岚迎着季泽安沉凝的视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闻。岩缝外,黑水城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诡异的号角,像是某种集结的尾声,又像是为远方战事吹响的序曲。

终于,卓烨岚牙关一咬,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赌了!”

两个字落地,如同投入静潭的巨石。季泽安眼中精光一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那层愁云仿佛被这决断冲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锐气。陆知行默默将刀柄握得更紧,师洛水指尖银光一闪而没,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计划无需多言。目标:黑水城深处,铁笼所在。行动:隐秘,迅疾,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一场兵力悬殊、生死难料的突袭营救,就在这狭窄昏暗的岩洞中,由少年一声“赌了”,悍然定下。洞外,夜色如墨,黑水城宛如一头暂时蛰伏的巨兽,而他们,即将主动闯入这巨兽空虚却依旧危险的巢穴。

季泽安见卓烨岚下定决心,不再有丝毫犹豫。他魁梧的身躯在狭窄的岩洞中微微调整了一下方位,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在地上用匕首划出的简陋示意图——那是根据多日观察拼凑出的黑水城核心区域轮廓,几个关键点被着重标记。

“听着,硬拼是下下策,我们得用巧劲。”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战场老将特有的、令人信服的沉稳,“师洛水。”

被点名的师洛水抬起眼,指尖那枚银针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你的蛊,还有踏日的那支‘御尸骨笛’,是咱们这次能否减少伤亡的关键。”季泽安的目光锐利地盯住她,“你带两个身手最好的兄弟,作为先头斥候,摸到药人聚集区附近。优先尝试用蛊虫和骨笛,看能不能干扰,甚至暂时控制一部分药人。不需要多,只要制造一点混乱,或者让他们‘听不见’某些区域的动静,就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安全第一。若能成,以骨笛长音为号;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绝不要强行尝试,打草惊蛇。你的本事珍贵,折在这里不划算。”

师洛水默默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显然已在心中飞快推演各种可能。她从随身的兽皮囊中取出几个不同颜色的小陶罐。

踏日则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骨笛一言不发。

“如果蛊笛之法行不通,或者效果有限,”季泽安看向陆知行和卓烨岚,“我们就只能等,等到后半夜,人最困乏、警惕性最低的时候。知行,你带斥候组,提前清理掉沿途可能的暗哨和巡逻队,确保通路干净。烨岚,追风,你们跟我,带领主力,直扑关押地点。行动要快,救人第一,不必恋战,得手后立刻按预定路线撤离,放火制造混乱阻敌。”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卓烨岚仍显稚嫩却紧绷的脸上:“都清楚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大的风险。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岩洞内一片肃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的风声。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肩上的任务,也明白那“赌了”二字背后,可能付出的代价。

“明白。”卓烨岚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陆知行无声地颔首。

师洛水已将蛊罐收好。开始低声与季泽安指派的两人快速交代细节。

计划已定,剩下的便是等待与准备。夜色,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而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黑水城这座森然堡垒的内部,或将上演一场决定数人命运、甚至可能影响远方战局的无声惊雷。

夜幕如同一张浸透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了山峦与荒原。师洛水与踏日,领着十名精挑细选、最擅长潜行匿踪的好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山脊,潜行至黑水城巍峨城门不远处的一片乱石堆后。

空气中弥漫着腐土与隐约的腥气。师洛水屏息凝神,从腰间和袖中取出数个颜色晦暗的瓶罐。她动作轻缓地拔开塞子,不见有何活物跃出,却有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奇异草药与腥甜的气息散开。片刻,沙地上传来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沙沙”声,一些肉眼难辨的小黑点迅速没入黑暗,朝着城门方向弥漫开的、属于药人特有的那股沉闷浊气寻去。

这些蛊虫是她费尽心血培育,对“活死人”的气息异常敏感。然而,杯水车薪。她能感觉到放出的蛊虫如同滴入深潭的水滴,迅速被前方那庞大而浑浊的“气息池”吞没、稀释。蛊虫太少,而弥漫在城门口及附近的药人气息……太多。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流逝。终于,城门方向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骚动。几个游荡在最外围的药人,动作出现了不自然的迟滞,灰白的眼珠在眶内茫然转动。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约莫百十来个药人的行动轨迹开始紊乱,它们不再规律地徘徊,而是僵硬地转身,朝着黑水城内缓缓挪动。

就是现在!

踏日眼中精光爆射,毫不犹豫地将那截森白骨笛凑到唇边。没有预想中刺耳的尖啸,一股低沉、呜咽、仿佛直接从地底深处钻出、能勾动骨髓震颤的奇异音波,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无视砖石,无视风声,直抵那些已被蛊虫暂时侵扰了颅内残存“指令”的药人。

“嗬……嗬……”

原本行动迟缓的药人,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嗬嗬声,动作骤然变得狂暴!它们不再缓慢挪步,而是迈开僵硬却迅疾的步伐,朝着城内灯火稍亮、有守军活动迹象的地方扑去!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守军惊怒的呼喝声、以及……血肉被撕裂、骨骼被砸碎的闷响,瞬间打破了黑夜的死寂!

城门附近彻底乱了!

被骨笛强行驱动的药人,悍不畏死,力大无穷,它们本就刀剑难伤,此刻更无丝毫理智,见人就扑,逢人便杀。一名南幽守军惊恐地举刀砍在药人肩头,刀刃入肉不深,却发出如中败革的闷响,药人恍若未觉,反手一抓,五指如铁钩般抠进了守军的脸膛!惨叫声戛然而止。另一处,数名守军结阵,长枪攒刺,枪尖扎在药人胸膛,竟发出“叮叮”的金铁交鸣之声,难以寸进,药人顶着枪林,硬生生撞入阵中,手臂横扫,便是一片筋断骨折!

这根本不是战斗,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残忍的屠戮演练。药人不知疼痛,不畏生死,普通刀剑劈砍在它们身上,往往只能留下浅痕,除非斩断关节或头颅,否则根本无法阻止其行动。而它们的每一次攻击,都蕴含着可怕的力量,触之非死即残。

“杀——!” 厉喝声中,追风与陆知行如两道出鞘的利刃,率领着五百名埋伏已久的精锐,从侧翼猛然杀入这混乱的战场!他们的目标明确——不是与所有药人缠斗,而是趁乱扩大混乱,吸引更多守军注意力,为另一边的行动制造机会。

刀光剑影瞬间泼洒开来。精锐们显然更了解药人的弱点,招式狠辣刁钻,专攻脖颈、关节、眼窝等脆弱之处。然而,药人的数量与那令人绝望的防御力,依然让这场接战变得异常惨烈。一名战士怒吼着将钢刀狠狠劈入药人颈侧,刀锋卡在坚韧的筋肉与骨骼间,药人扭曲的手臂已如铁棍般砸向他的头颅;旁边,陆知行身影如鬼魅,短刀精准地掠过一名药人的膝弯,将其放倒,随即补刀切断颈骨,动作行云流水,但更多的药人已嘶吼着围拢上来……

鲜血、断肢、怒吼、惨叫、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骨骼碎裂的瘆人闷响……瞬间将黑水城门口化作了血肉磨盘。火光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或狰狞、或恐惧、或决绝的面孔,还有那些在厮杀中依然面无表情、只知毁灭的灰白身影。

就在这正面战场以生命为代价强行拖住大部分守军与药人之际,季泽安与卓烨岚,带着另外五百名身手最为高强灵活的好手,早已借着黑暗与喧嚣的掩护,如同壁虎游墙,从城墙防守最薄弱的死角悄然翻越,落地无声,朝着城内深处、那处他们早已探明的、关押陆染溪的森然院落,疾速潜行而去。

身后的喊杀与惨叫逐渐模糊,前方的黑暗却更加浓重,仿佛噬人的巨口。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极度危险之上。

就在季泽安背起虚弱不堪的陆染溪,与卓烨岚等人汇合,堪堪冲出那阴森囚牢的刹那,火把的光芒却映出了前方巷道中——更多蹒跚而来的灰白身影,以及闻讯包抄而来的南幽守军冰冷的刀锋。

他们被堵死了。

后方是刚刚杀出的血路,前方是更多的药人与士兵,两侧是高耸的、滑不留手的石墙。狭窄的巷道仿佛成了天然的墓穴,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

“结阵!护住染溪!”季泽安目眦欲裂,将陆染溪交给两名心腹,自己与卓烨岚挺身上前,试图撕开一道缺口。刀剑与药人坚韧的躯体碰撞,火星四溅,却难以迅速击杀。药人不知疲倦地涌上,守军的冷箭不时从阴影中刁钻射出,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包围圈在缩小,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绝望。

“嗬——!” 一直留在外围高点策应的踏日见此情形,眼眶几乎瞪裂。他再次举起那已染上自己唇边血迹的骨笛,不顾一切地催动残余内力,更尖锐、更凄厉的音波强行灌入那些药人空洞的脑海!

一部分药人动作再次紊乱,开始攻击身边的守军,短暂地减轻了压力。但踏日的脸色已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鲜血从他口鼻、甚至耳朵里细细淌出。骨笛的御使之法本就需要深厚内力与特殊血脉支撑,他早已超负荷运转,此刻每多吹一息,都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本源。

“踏日!停下!” 季泽安瞥见高处同伴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嘶声怒吼。

踏日却恍若未闻,或者说,他已无法听闻。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濒临爆裂的轰鸣。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一支流矢不知从何处射来,击中了巷中一支倾倒在地的火把。燃烧的松油猛地溅开,恰好落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缓慢渗出的粘稠黑色液体上——

“轰——!”

那黑色液体(黑水)竟如烈油般瞬间被点燃!幽绿掺杂着暗红的火焰猛地窜起,并沿着地面那些蜿蜒的黑色痕迹急速蔓延!火势快得超乎想象,且这黑水燃烧的火焰极其诡异,温度极高,带着刺鼻的毒烟,粘附力极强,一旦沾身便难以扑灭。

突如其来的大火让交战双方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濒临崩溃的踏日,被这火光一照,浑浊的眼中却陡然亮起一抹疯狂而决绝的光芒!一个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他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吸进最后一口灼热腥甜的空气,用尽毕生功力,将骨笛吹出一道前所未有、几乎能撕裂灵魂的终极尖啸!

这啸声不再试图精细控制,而是充满了混乱、狂暴与……同归于尽的召唤!

距离他最近、受笛音影响最深的数十名药人,齐齐发出嘶哑的咆哮,完全无视了身边的活人,转身,迈着僵硬而迅猛的步伐,朝着火势最猛烈的中心区域——那片已化成一片幽绿火海的黑水汇集处——冲了过去!

它们冲进了烈焰!

高温瞬间引燃了它们身上浸透的尸油与腐朽的衣物,一个个顷刻间变成了移动的火人!但它们仿佛感受不到痛苦(或许确实没有),依旧执着地朝着火焰深处,朝着踏日笛音指引的“最终归宿”蹒跚前行。

“踏日!你要干什么!回来!!” 季泽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肝胆俱裂般的吼声却被淹没在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与药人焚烧的可怕声响中。

踏日站在火海边缘的一处断墙上,最后看了一眼深陷重围的同伴,看了一眼被护在中央、面色苍白的陆染溪。他染血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笛声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骨笛出现裂纹,随即化为齑粉。

而他整个人,也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向着下方那片吞噬药人的幽绿火海,直直栽落!他要以自己为最后的诱饵,将更多药人引入这绝地,为同伴烧出一条生路!

“不——!!!”

就在这千钧一发、令人绝望窒息的瞬间!

一道比火光更快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从侧面的屋顶以决绝的姿态暴射而出!

是追风!

他一直游离在战场外围狙杀放冷箭的守军,此刻却出现在了最不可能、也最危险的位置!

他在半空中精准地接住了力竭坠落的踏日,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朝着火海坠落。但追风在最后一刻,腰腹猛然发力,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踏日朝着季泽安他们所在、火势稍弱的缺口方向,狠狠抛了出去!

“接住他——!”

追风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短促的嘶吼。

他自己的身躯,却因这反作用力,加速坠入了下方那翻滚咆哮的幽绿火海之中!

“追风——!!!” 卓烨岚的尖叫声变了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们看到踏日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抛回,被季泽安跃起接住。

他们更看到,追风那熟悉的身影,瞬间被粘稠恶毒的火焰吞噬。幽绿的火舌舔舐而上,眨眼间便将他裹成了一个剧烈燃烧的火团。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或许是没有机会,或许是不愿让同伴听见。

只有那团在火海中依然挺立了一瞬、随即缓缓倒下的炽烈人形,成为了烙在所有幸存者视网膜上、永世无法磨灭的惨烈烙印。

火势因为黑水和更多燃烧的药人而越发猛烈,毒烟弥漫,反而暂时阻隔了后续的追兵。可是,没有人感到庆幸。

季泽安抱着昏迷垂死的踏日,卓烨岚扶着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陆染溪,所有幸存者都呆呆地望着那片吞噬了追风的火海。

没有奇迹。没有再次跃出的身影。

只有火焰无情地燃烧着,发出如同恶魔咀嚼般的噼啪声,将一位同伴的存在,连同他最后的牺牲与呐喊,一起化为了灰烬与升腾的黑烟。

绝望,如同这夜晚最深重的寒意,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悲壮,则像那火焰灼出的伤口,痛彻骨髓,却喊不出声音。

他们救出了人,却永远失去了一位兄弟。而前路,依然笼罩在未知的硝烟与血色之中。这胜利的代价,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季泽安用撕扯下的衣袍布条,将神志恍惚、时而低泣时而沉默的陆染溪牢牢缚在自己宽阔的背上,每一道缠绕都紧得几乎勒进皮肉,仿佛要将她与自己的生命捆绑在一起。师洛水抿着唇,脸上毫无血色,一言不发地架起气息奄奄、昏迷不醒的踏日,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瘦削的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把淬了剧毒的短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卓烨岚站在仅存的数十名同伴之前,稚嫩的脸庞被烟尘与血污涂抹,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前方火光照耀下、依旧试图围拢过来的零星药人与惊魂未定的守军。追风坠入火海前那奋力一抛的身影,那声短促的“接住他”,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平日的追风总是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习惯性地低着头,说话声音轻柔,偶尔被调侃还会微微脸红,像个容易害羞的影子。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腼腆羞涩的人,在最后关头,却爆发出那样惊天动地的勇气与决绝,用自己鲜活的生命,换回了踏日一线生机,也为他们挣得了这片刻的喘息。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痛、暴烈怒意与彻骨寒意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突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杀——” 他喉间挤出一个沙哑破碎、却浸满血腥味的音节,猛地举起手中卷刃的钢刀,指向敌人,声音陡然拔高,化作泣血般的嘶吼:“为追风报仇——!!!”

“杀——!!!”

残存的所有人,无论受伤轻重,同时发出了压抑到极致后的爆裂怒吼。这吼声里没有胜利的激昂,只有失去至亲同伴后的无尽悲怆与同归于尽的疯狂。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黑灰、血污和纵横的泪水,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而凄厉。

季泽安背着陆染溪,挥刀冲在最前。他不敢去想身后同伴又倒下了几个,不敢去听那些熟悉的惨叫声。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临行前,嫣儿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异常认真地叮嘱:“父亲,记住,什么都没有人命重要。任务……任务没完成没关系,下次还可以找机会。但是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可是现在……追风没了。

那个总是默默准备好干粮、悄悄帮大家磨好刀、会在值夜时把最暖和的位置让给别人的年轻人,没了。烧得连一点灰烬都找不回来。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悔与自责,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般的疼痛。他该如何回去面对嫣儿?该如何向嫣儿说起追风的牺牲?说“我们救出了陆染溪,但追风永远留在了黑水城的火海里”?

是不是自己太冲动了?是不是计划还不够周详?如果探查得更仔细一些,如果撤退路线设计得更稳妥一些,如果……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那五百名随他们杀入城中的好儿郎,如今还剩多少?踏日生死未卜,追风尸骨无存……

每一个“如果”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背上陆染溪散乱发丝下苍白脆弱的脸颊,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当他看到身旁卓烨岚那双被仇恨与痛苦点燃、却依然死死向前不肯退缩的眼睛;当他想起黑水城中那两千具被烈火吞噬或即将被他们摧毁的药人,可能在未来战场上少吞噬成千上万大雍将士的生命……

一股更深沉、更无奈、却也更加坚定的力量,从绝望的废墟中挣扎着升起。

他不悔。

哪怕重来一次,哪怕明知会有如此惨重的牺牲,他依然会选择赌这一把。

用五百条命,换黑水城两千药人化为灰烬,值。

救出陆染溪,斩断慕青玄可能用来钳制嫣儿、打击大雍的最恶毒枷锁之一,让嫣儿能在应对南幽大军时少一份撕心裂肺的顾忌,更值!

战争本就是最残酷的算数,是用一部分牺牲,去换取另一部分更重要的存续。这个道理他懂,嫣儿也懂。只是当牺牲的名单上,写下了自己视若子侄的名字时,这份“值”与“不值”的秤,便重得让人无法喘息,痛得让人肝肠寸断。

“冲出去——!” 季泽安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野兽般的凶悍与决绝,怒吼着劈开挡在身前的一名药人,朝着他们来时探定的、唯一可能还有生机的撤退缺口,亡命冲去。

身后,是熊熊燃烧、埋葬了同伴的黑水城;前方,是血色弥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险的归途。眼泪混着血汗淌下,但脚步,未曾有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