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手还放在萧衍的脉搏上。一下,又一下,指尖能感觉到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那种微弱搏动。她还盯着外面星空里那个正在转身的轮廓,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眨一下眼,那东西就会突然扑过来似的。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不止自己的——还有别人的。面具人靠在透明墙壁上,呼吸声粗重,带着伤患那种控制不住的颤抖。维修师蹲在墙角,手里那个黄铜罗盘已经彻底不转了,指针歪歪斜斜地垂着,像断了脖子的小鸟。
“它动了。”维修师说,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像怕惊扰到什么。
林晚看见了。那个像山一样的轮廓,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不是整个身体在转,是某个部分——像是头部,或者肩膀——缓缓地、一点点地调整方向。转动的速度慢得让人心慌,慢得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但过了十几秒再看,位置确实变了。
外面那些星星一样的光点,开始往那个轮廓周围聚集。不是飞过去,是飘过去,慢悠悠的,像被风吹着的蒲公英。光点贴在轮廓表面,一点一点融入进去,每融入一点,轮廓的亮度就增加一分。从最初的几乎看不见,慢慢变成一种暗沉的、类似生铁的那种灰色,表面还带着不规则的纹路,像老树的树皮。
“它在吸收能量。”面具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哑得厉害,“那些光点……可能是这个空间里的游离能量,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吸收能量干什么?”林晚问,手还按在萧衍的脉搏上。
“不知道。也许是维持自身,也许是……”面具人顿了顿,“也许是准备做什么。”
维修师站起来,走到透明墙壁前,和面具人并排站着。他个子没面具人高,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那个轮廓的全貌。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东西的形状,有点像个人?”
林晚仔细看。太远了,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上面宽,中间窄,下面又宽,确实有点像一个人坐着或者蜷缩着的姿势。但比例不对——如果是人,那也太大了,大得超出想象。外面那些星星一样的光点,在它旁边就像沙子一样渺小。
“就算像人,也不是我们能理解的那种人。”面具人说,“记录仪刚才说,‘高能量生命反应’。生命——这意味着它有意识,会思考,可能还会……”
还会什么,他没说完。
但林晚懂了。有意识的东西,就可能好奇,可能敌意,可能把他们这个小玻璃盒子当成闯入领地的虫子,随手捏碎。
萧衍在她腿上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像是睡梦中被惊扰。林晚低头,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唇抿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心里那个暗金色的菱形印记又开始发烫,温度透过皮肤传到她腿上。
“他怎么了?”面具人回头问。
“不知道。”林晚伸手去擦萧衍额头的汗,手碰到皮肤的瞬间,感到一股微弱的、有节奏的震动——不是心跳那种震动,更像某种共鸣,从萧衍身体深处传出来,频率很慢,但很稳。
咚。
咚。
咚。
每一下震动,都让萧衍的身体轻微地颤抖。林晚抬起头,看向外面那个轮廓——它还在转动,那些光点还在融入。而它表面那些纹路,此刻开始亮起一种暗金色的光,光芒很淡,但在深蓝的星空背景下格外显眼。
暗金色。
和萧衍眉心的印记一样的颜色。
“它在……和他共鸣?”维修师也注意到了,眼睛瞪大,“那个东西的能量频率,和萧衍体内的龙脉碎片在共振?”
面具人脸色变了。他快步走回房间中央,蹲下来,把手指按在萧衍的颈侧。几秒钟后,他抬头,眼神复杂:“脉搏在加快。不是病理性的快,是能量流动加速导致的生理反应。有什么东西在引导他体内的能量……或者,在唤醒什么。”
唤醒什么?龙脉碎片?还是别的?
记录仪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不是之前那个自称凯恩博士的声音,是另一个声音,更机械,更冰冷,像纯粹的合成音:
“检测到外部共鸣波动。”
“分析波动频率……匹配数据库……匹配成功。”
“匹配目标:‘深层地脉意识投影’,编号:d-7。”
“状态:半苏醒,能量吸收期。”
“威胁等级:极高。”
“建议:立即切断所有能量连接,进入静默模式。”
“怎么切断?”林晚问。
“将载体与当前空间物理隔离。”记录仪回答,“但空间剥离后,房间处于封闭状态,无法开启任何出口。唯一方法是……将载体移出当前房间。”
移出去?移到哪?外面是星空,是虚空,移出去就是死。
“没有别的办法?”面具人问。
“有。”记录仪说,“等待共鸣自然结束。但根据计算,当前共鸣强度正在指数级增长。预计在三到五分钟后达到峰值。届时载体体内能量将被强制抽取,用于加速外部存在的苏醒过程。载体死亡概率:99.7%。”
三到五分钟。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她抱紧萧衍,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那个看不见的拉扯中抢回来。萧衍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汗已经浸湿了额前的头发,粘在皮肤上。他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但林晚看懂了嘴型——
“……别……”
“……走……”
他在让她别走。还是让别的什么别走?
外面的轮廓又转了一点点。现在能看清了,那确实像一个人的上半身,有肩膀,有隐约的头部轮廓,但没有五官,只是一片平滑的、暗金色的区域。那片区域正对着他们这个玻璃房间,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凝视。
那些融入轮廓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像夏天的暴雨打在窗户上。轮廓的亮度已经超过了周围的星空,变成这片黑暗区域里唯一的光源。暗金色的光芒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像水波一样向外扩散,一圈,又一圈。
而萧衍眉心的印记,此刻亮得像要烧起来。
“它把他当成了……坐标?”维修师突然说,声音带着恍然大悟的惊恐,“还是说,当成了……信号源?”
“什么意思?”面具人问。
“你们还记得吗?第一重封印锁住的是那个古老存在的意识碎片。萧衍体内有龙脉碎片,龙脉和那个存在同源。现在我们在深层地脉的某个随机坐标,那个存在——或者它的投影——感觉到了同源的能量波动,正在朝这个波动靠近!”维修师语速越来越快,“它在找他!不是共鸣,是定位!”
林晚的脑子嗡的一声。
定位。找到了,然后呢?吸收?吞噬?还是别的什么?
萧衍的身体突然弓了起来。不是他自己动的,是有什么力量从内部把他硬生生顶起来,腰背弯成一道痛苦的弧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喘不过气,眼睛猛地睁开——
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暗金色光芒,和外面那个轮廓表面的颜色一模一样。
“萧衍!”林晚喊他。
他没反应。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或者说,是透过天花板盯着外面的星空。暗金色的光芒从他眼睛里溢出来,像眼泪一样顺着眼角流下,滴在林晚的手上。液体温热,带着一股奇异的、类似金属和檀木混合的味道。
记录仪的声音变得急促:
“共鸣强度突破阈值!”
“载体能量被强制抽取中!”
“当前抽取速率:每分钟3.7%!预计两分十七秒后能量枯竭!”
两分十七秒。
“打断它!”面具人吼道,“怎么打断?!”
“方法一:物理隔离,已不可行。方法二:使用干扰频率,覆盖共鸣频率。但需要同等级别的能量源,且必须与载体同源。”记录仪说,“当前房间内符合条件的能量源:无。”
同源的能量源……
林晚脑子里闪过一个东西。她伸手,从自己衣领里掏出那个贴身戴着的吊坠——银白色的,叶子的形状。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在第二重封印的记忆匣里,她看到了那个画面:父亲林正把吊坠塞进婴儿的襁褓里。然后他转身,冲回黑暗的通道。
吊坠在发光。
不是强烈的光,是一种柔和的、银白色的光,从叶片表面的纹路里透出来。光很稳,像呼吸一样明灭。
林晚想起父亲在记录里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定要活下去。”
她把吊坠摘下来,握在手心里。吊坠的温度比皮肤高一点,温温热热的,像有生命。
“这个……算吗?”她问记录仪。
记录仪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扫描。
“检测到微弱‘初始契约’波动。”它说,“能量纯度:极低。能量总量:不足以构成有效干扰。”
“那如果……”林晚看着手里的吊坠,又看看怀里痛苦抽搐的萧衍,“如果我用我自己呢?”
面具人和维修师同时看向她。
“什么意思?”面具人问。
“我是第三密钥。”林晚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意外,“初始契约的持有者。我的身体里,应该还留着一点契约的联系。如果……如果我把这点联系作为桥梁,把吊坠里的契约波动放大,再传递出去,能不能干扰那个共鸣?”
“你会被一起抽取。”面具人说,声音紧绷,“萧衍现在就像个漏斗,任何连接上他的能量都会被那个东西吸走。你连上去,你也会被吸干。”
“我知道。”林晚说,“但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两分钟后就会死。我连上去,也许能撑久一点,也许能找到别的办法。”
“也许你会和他一起死。”
“那也比看着他死强。”
房间里又安静了。只有萧衍痛苦的喘息声,还有外面那个轮廓吸收光点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面具人盯着林晚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看向维修师:“你怎么说?”
维修师低下头,摆弄着手里已经不转的罗盘,手指在黄铜表面摩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祖辈守了几代人的钥匙,等了几代人的使命,不是为了看两个年轻人死在这里。”
他抬起头,看向林晚:“但你要想清楚。一旦连上,可能就断不开了。”
林晚没说话。她把吊坠重新戴回脖子上,银白色的叶片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它微微的脉动。然后她弯腰,把萧衍的头轻轻放在地板上,自己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
“我该怎么做?”她问记录仪。
“将你的意识与载体连接。”记录仪说,“方法:物理接触加精神引导。但警告:你的精神力已严重透支,再次进行深度连接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
“永久性损伤是指?”
“意识破碎,记忆丧失,或植物人状态。”
林晚点点头,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学名词。她伸出手,一只手按在萧衍的额头——那里,暗金色的印记烫得像烧红的铁。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按在吊坠的位置。
“开始吧。”她说。
记录仪的声音响起:“连接引导启动。倒计时:五秒。”
林晚闭上眼睛。
“四。”
她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记录仪方向传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
“三。”
那股力量开始引导她的意识,像牵着盲人的手,慢慢向前探。
“二。”
她“看”到了萧衍的意识世界。不是具体的画面,是一片混乱的、翻滚的能量漩涡。暗金色,暗红色,幽蓝色,银白色,四种颜色绞在一起,互相撕扯,互相吞噬。而在漩涡中心,有一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银白色光点——那是萧衍自己,被挤在角落里,像暴风雨中的蜡烛。
“一。”
她的手按了下去。
不是物理上的按,是意识层面的连接。她把自己那点微弱的、银白色的契约联系,像一根细线一样,投向漩涡中心的那点光。
线穿过了混乱的能量乱流,穿过了暗金色的洪流,穿过了暗红色的污染,最后——
缠上了那点光。
连接完成的瞬间,林晚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不是从萧衍那里来的,是从外面,从那个星空中的轮廓来的。吸力通过萧衍的身体,通过他们之间的连接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意识,要把她整个人拖出去。
她咬紧牙,拼命稳住。
但吸力太强了。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一寸一寸往外拉,像拔河时绳子另一端是头大象。胸口吊坠的光芒开始变亮,银白色的光像一层薄薄的膜,包裹住她的意识,勉强抵抗着吸力。
外面,那个轮廓转动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不是慢悠悠的那种,是明显地、能肉眼可见地加快了。它表面那些暗金色的纹路亮到刺眼,光芒像探照灯一样射向四面八方。而那些被它吸收的光点,此刻像疯了一样涌向它,速度比之前快了十倍不止。
星空开始扭曲。
不是整个星空,是他们周围这片区域。深蓝色的背景像水面一样荡起涟漪,那些星星一样的光点在涟漪中摇晃、变形,有些甚至被拉成长长的光丝,被吸进轮廓里。
房间开始震动。
不是之前的轻微震动,是剧烈的、像地震一样的晃动。透明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地板在上下颠簸,林晚几乎坐不稳,只能死死按住萧衍的额头和自己的胸口。
记录仪的声音在警报:
“外部能量潮汐达到危险级别!”
“空间结构稳定性下降!”
“预计四十七秒后房间解体!”
四十七秒。
林晚的意识已经被拉出了一半。她能看到两个视角:一个是房间里的,萧衍痛苦的脸,墙壁上的裂纹,面具人和维修师惊慌的表情。另一个是外面的,那个巨大的、暗金色的轮廓,还有扭曲的星空。
而在那个轮廓的中心,那片平滑的、像面部区域的表面,此刻正缓缓浮现出一点银白色的光。
很小的一点,像针尖那么大。
但林晚认得那个光。
是契约之光。和她胸口吊坠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光。
轮廓的动作停了。
不是完全停,是那种狂奔中突然刹车的停。它表面的暗金色光芒开始收敛,从刺眼变得柔和。吸收光点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止。那些已经融入的光点,开始从它表面逸散出来,像蒸汽一样飘回星空。
吸力消失了。
林晚的意识猛地弹回身体,像松开的橡皮筋。她闷哼一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吊坠的光芒暗淡下去,温度也降了下来。
萧衍身体的抽搐停止了。他眼睛里的暗金色光芒褪去,瞳孔重新出现,虽然还很涣散,但至少是人的眼睛了。眉心的印记不再发烫,温度恢复正常。
外面,那个轮廓缓缓地、缓缓地……
转了回去。
不是完全转回原来的方向,是转到了一个倾斜的角度,像一个人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在看什么。它表面那点银白色的光还在,很微弱,但很稳定。
星空的扭曲停止了。涟漪平复,光点回到原来的位置。房间的震动也停了,墙壁上的裂纹不再扩大,地板恢复了平稳。
死寂。
长达一分钟的死寂。
面具人第一个打破沉默:“它……走了?”
“没走。”维修师盯着外面,“还在那儿。但好像……不打算继续了。”
记录仪的声音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困惑:
“检测到外部存在意识波动。”
“波动内容:无法解析。但情绪倾向分析显示……好奇?疑惑?还有……类似‘怀念’的情绪反应。”
怀念?
林晚低头看胸口的吊坠,又抬头看外面轮廓上那点银白色的光。
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来。
难道那个东西……认识这个吊坠?认识这契约之光?
轮廓又动了。这次不是转身,是它的“手”——如果那能称为手的话——抬了起来。不是实体,是一团暗金色的光,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模糊的手的形状。手伸向星空,不是朝他们这个方向,是朝另一个方向,那片更深、更暗的区域。
手指张开,做了个“来”的手势。
然后,在那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
回应了。
一点银白色的光,从黑暗深处亮起。很小,很远,但确实在亮。
然后第二点,第三点……
密密麻麻的,像夏夜的萤火虫,在黑暗里铺开一片。
记录仪的声音变了,从困惑变成了一种近乎敬畏的颤抖:
“检测到多重契约波动响应……”
“数量:无法统计……”
“来源:深层地脉,未知坐标……”
“它们……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