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带着点凉,庆功宴散了后,李骁龙没回宿舍,抱着瓶没喝完的卧龙玉液,蹲在新车间门口的台阶上。酒瓶上的标签被手指摩挲得发皱,瓶身磕在台阶上,发出闷闷的响,像他心里堵着的那些话。
不知喝了多少,他忽然把酒瓶往旁边一推,肩膀猛地抽了一下。先是压抑的哽咽,后来就变成了放声大哭,哭声混着晚风,撞在亮着灯的车间玻璃上,又弹回来,裹着他满身的酒气。
“奶……”他仰着头,对着墨蓝的夜空哽咽,“爸说你走的时候,我才刚会爬……可我记着他讲,你卧床那阵子,咳得直不起腰,家里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
他抹了把脸,指缝里全是泪。爸说奶奶临咽气前,枯瘦的手还在被窝里摸索,像是在找他。那时穷得连副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是村里几个心善的老人凑了块薄板,才让她入土为安。“要是有钱治……”这话爸从没说出口,可李骁龙从他红着眼圈的样子里,看了十几年。
上高中那年冬天,下了场没膝的大雪,全班就他没棉袄,棉裤,棉鞋,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单衣,补丁单裤,露脚趾头的破黄胶鞋,冻得嘴唇发紫。宿舍里的棉被是娘用旧棉絮拼的,补丁摞着补丁,半夜总能冻醒。为了挣点生活费,他跟后勤师傅说好,每天天不亮就去扫教学楼厕所,刺鼻的消毒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可手里攥着那几块钱,心里却憋着股劲——他怕啊,怕将来再遇到难处,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啥也做不了。
奶奶生前总颠着腿念叨“王八羔子,长大有材布料子”。那时谁都笑李家穷,说这娃将来顶多跟他爹一样刨土,可奶奶总梗着脖子回:“我孙儿将来穿的料子,你们见都没见过!”
为了这句糙话,他总第一个到教室,借着晨光啃课本,最后一个离开,从教室到宿舍那截路永远小跑着,困得睁不开眼时,就在大腿上狠狠拧一把——他总觉得,奶奶在天上看着呢,看他能不能长出息,能不能让家里人不再为钱发愁。
“当年我考上大学,……爸送我去车站,背着铺盖卷,说‘你奶没说错’……我当时吹牛,说六年内买高档轿车,接爸和妈去城里玩,想吃啥买啥……”
“这都快两年了……开的是二手皮卡……”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声音里带着哭腔,“可你看这新车间……比高档轿车厉害多了!咱的齿轮卖到国外去了!柏恩先生说要长期合作……奶,现在厂里能挣着钱了,爸和妈再不用省着吃喝,村里谁有难处,咱也能搭把手了……你说,这算不算‘有材布料子’?”
他想起去年腊月二十二,厂里开年终大会,爸来车间看他,站在数控机旁,手在机床外壳上摸了又摸,忽然红着眼说:“你奶要是在,指定得摸着这机器笑,说她孙儿真成了能扛事的人。”临走时偷偷塞给他一沓钱,说是“攒的养老钱,厂里要是周转不开就先用着”,他硬塞回去时,爸的眼眶更红了。
“现在……真的不用怕了……”他望着车间里亮着的灯,像是在对天上的奶奶保证,“等忙过这阵,我就接爸和妈来城里住,让他们看看这亮堂堂的车间,看看咱的齿轮是咋走出国门的……奶,你瞧见了吗?李家现在能抬起头了!”
酒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老镗床的影子里。李骁龙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哭里,有对奶奶无钱医治的痛,有大雪天没棉袄的寒,有扫厕所时的臊,更多的是那句“有材布料子”终于落地的滚烫。
远处传来脚步声,楚娅凤的身影越来越近,她手里还攥着件薄外套。“龙哥,夜里凉。”她蹲下来,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李骁龙的头抵在她肩上,泪水蹭湿了她的工装,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楚娅凤慢慢拍着他的背,指尖触到他后颈突出的骨头,忽然想起他曾说过奶奶去世的事——那时他才刚会爬,连奶奶的模样都记不清,却把这份亏欠刻进了骨头里。
她比谁都清楚,从那个在贫困家庭里挣扎出来的少年,到如今撑着一整个车间的负责人,他走过的路有多难,受过多少伤,心里攒了多少没说出口的苦。
“哭吧,”她声音放得更柔,“哭完了,明天咱接着干。”
李骁龙的头抵在她肩上,望着车间里亮堂堂的灯,忽然懂了这卧龙玉液的意思——它不光是给自己的“水”,更是给整个厂子、给更多像他一样曾困在原地的人的“水”。他这条龙腾飞了,带起来的,是一整个车间的生机,是一群人踏实日子里的甜。
李骁龙在她怀里蹭了蹭,哭声渐渐轻了。酒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新车间的灯光里,像颗刚被点亮的星。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齿轮还会接着转,车床还会接着响,但此刻,他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硬撑的坚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好好喘口气。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齿轮会转得更欢,而他这条曾卧在泥泞里的龙,终将带着满身的“玉液”,领着大伙往更亮的地方飞。
天刚蒙蒙亮,李骁龙被车间的开机声吵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身上盖着楚娅凤那件带着皂角香的外套。床头摆着杯晾温的蜂蜜水,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楚娅凤的字迹:“卧龙已醒,玉液备好,车间等你。”
他摸了摸滚烫的眼眶,抓起外套往车间跑。刚进门就被刘师傅拽住:“龙小子,醒了?给你留了糖糕,就着热豆浆吃,垫垫肚子好干活。”食堂的蒸汽里,二柱和小王正抢着看柏恩先生发来的邮件,见他进来,小王举着手机喊:“龙哥,外商说要追加三条生产线,让咱报个方案!”
楚爷爷正蹲在老镗床旁,给新来的徒弟讲“齿轮咬合的学问”:“这齿牙得严丝合缝,就像咱待人,真心换真心,才能转得顺。”见李骁龙进来,老人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机油壶:“醒酒了?过来,给你露一手老法子——这老机床的轴承,得用温油泡,跟人补气血一个理。”
李骁龙撸起袖子上前帮忙,指尖触到冰凉的轴承,忽然想起昨夜的醉话。他望着车间里忙碌的身影:张师傅正教徒弟调砂轮,陈兰在电脑前改程序,楚娅凤拿着订单和乔惠核对细节,连扫地的大爷都哼着小曲,把机床擦得锃亮——这些人,不都是被“玉液”滋养着的生机吗?
中午开生产会时,他把新方案往桌上一铺:“三条生产线,咱分两期上。第一期先培训骨干,让二柱带老伙计学数控,小王跟陈兰研究智能编程;第二期扩招,优先招农村里的年轻人,咱管吃管住,还请专家来授课。”
话音刚落,张师傅就拍了桌子:“我举双手赞成!当年我带龙小子时,他连游标卡尺都不会用,现在不也成了顶梁柱?咱这‘玉液’,就得往下传!”楚娅凤补充道:“我跟民政部门打听了,能申请技能培训补贴,咱让来的娃不光学手艺,还能拿证书。”
散会后,李骁龙往家打了个电话,让爸统计村里想进厂的年轻人。电话那头,爸的声音亮得像抹了油:“龙小子,你奶要是知道,指定得在坟头笑出声!昨儿村支书周喜祥还来问,说能不能把咱厂当村里的帮扶点,我拍着胸脯应了!”
挂了电话,他走到新车间的玻璃幕墙前,看着外面陆续来报名的年轻人——有背着铺盖卷的,有揣着初中毕业证的,眼里都闪着和当年的他一样的光。楚娅凤递过来瓶卧龙玉液,笑着说:“不开封,留着。等第一条新生产线投产那天,咱给大伙都倒上点,尝尝这‘腾飞’的滋味。”
李骁龙握着酒瓶,指尖在“卧龙”二字上轻轻摩挲。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齿轮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满地的星子。他忽然明白,所谓的“腾飞”,从来不是独自高飞,而是带着一群人往前奔——就像这齿轮,一个咬着一个,转得越欢,日子就越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