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农业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一召开。
会场设在省宾馆大礼堂,能坐八百人的场地座无虚席。前排是省市领导、专家学者,后面是来自全省各地的农业企业代表、合作社负责人、家庭农场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期待、焦虑、好奇,还有那么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山川团队坐在第五排。孙怀圣不停整理着本来就很笔挺的西装领子,小声嘀咕:“晓哥,你稿子真那么写了?全讲问题?”
“讲了。”我盯着手里的发言稿,封面上的标题很醒目:《在快与慢之间:一家农业企业的自我革新》。
“那不是自揭伤疤嘛!”孙怀圣急得方言都出来了,“底下坐了多少竞争对手?永丰原来的那些人,冯老板那些跟班,还有省里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看。”我平静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山川走到今天,不是靠藏着掖着。”
张子轩坐在我另一边,手里拿着永丰债权人会议的材料,心思明显不在这里。下午两点,那场将决定永丰最终命运的会议就要开始,他作为永丰最大股东的代表、山川的副总,要面对十几家银行的债权人。
“紧张吗?”我问。
他深吸一口气:“有一点。但更多的是……释然。永丰这章,该翻篇了。”
台上,领导致辞结束。主持人宣布:“下面,请山川投资集团董事长林晓同志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在快与慢之间》。”
掌声响起,并不热烈,更多的是礼节性的。
我走上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台下的面孔密密麻麻,有些认识,更多不认识。张薇坐在第一排左侧,朝我轻轻点头。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大家好。”我开口,声音在礼堂里回荡,“今天站在这里,我很忐忑。因为按照惯例,这种场合应该讲成绩、讲经验、讲展望。但我今天想讲的,是问题、是教训、是我们在狂奔中踩过的一脚急刹车。”
台下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放下了手机。
“一个月前,山川拿到了省产业基金三亿元的支持。”我继续,“当时我们很兴奋,觉得有了钱,就可以大干快上。我们计划四个月改造六个冷链枢纽,三个月完成全省管理升级,两年内实现营收翻番——一个典型的‘快’字当头的发展计划。”
我调出第一张ppt,是当时制定的扩张时间表,密密麻麻,环环相扣。
“然后呢?”我问,“然后我们用了两周时间,把这张时间表撕得粉碎。”
第二张ppt,是最近一个月的问题汇总:青云竹编作坊质量不合格、南州工地违规施工、电商投诉率上升、内部管理混乱……
台下的骚动更大了。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人开始认真记录。
“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全场,“因为我们太急了。急着证明自己配得上那三亿资金,急着兑现对基金的承诺,急着向所有人展示:山川能行。”
“结果就是,步子迈得太大,管理跟不上扩张,质量让位于速度。当我们发现一批文创产品含铅超标时,当我们看到冷链工地用土办法施工时,当我们接到消费者投诉说‘山川变了’时——我们才猛然惊醒: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企业了。”
礼堂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上的那些问题照片、数据图表、客户投诉截图。
“所以,我们做了三个决定。”我切换ppt,“第一,全面排查,所有不合格产品全部召回,所有违规施工全部停工。第二,放慢速度,原定计划全部延期,用三个月时间补管理课。第三,重新培训,从我开始,全员学习标准、流程、规范。”
屏幕上出现新的时间表——比原来宽松得多,但每个节点都有详细的质量控制点。
“有人说,你们这不是自废武功吗?”我看着台下,“有人说,现在正是抢占市场的好时机,慢一步,就可能错过一个时代。”
“我想说的是——”我提高声音,“农业没有捷径。农产品不是快消品,今天生产明天就能上市。一颗果树要三年挂果,一块土地要五年养肥,一个品牌要十年口碑。如果我们为了快,牺牲了品质,那我们就背离了农业的根本。”
我调出一组照片。第一张是青河老田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捧着一把新收的稻谷。第二张是青云竹编阿婆的眼睛,昏花但专注,手指在竹篾间穿梭。第三张是冷链中心年轻技术员的脸,满是油污,但眼神明亮。
“这些,才是山川的根。”我指着屏幕,“这些人的信任、这些手艺的传承、这些年轻人眼里的光——如果我们在狂奔中把这些弄丢了,那就算上市了,就算市值百亿了,又有什么意义?”
礼堂里响起掌声,这次是真心的。
“所以,我们选择慢下来。”我继续说,“慢下来,把每一个合作作坊的质量标准定清楚;慢下来,把每一个冷链节点的施工规范做到位;慢下来,把每一个员工的培训落实到位。慢下来,不是躺平,是为了走得更稳、更远。”
最后一张ppt,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农业是和时间做朋友的事业。”
我结束发言:“各位,山川还在路上,还会犯错,还会遇到问题。但我们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在快与慢之间,选择对的节奏;在规模和品质之间,坚守底线;在资本和初心之间,不忘来路。谢谢大家。”
掌声持续了很久。
下台时,张薇朝我竖起大拇指。后排有几个年轻的农场主站起来鼓掌,眼神里有一种找到同路人的激动。
回到座位,孙怀圣眼圈红红的:“晓哥,讲得好。咱们这一个月受的委屈,值了。”
陈默低声说:“刚才有好几个人找我加微信,说要来参观我们的质量管控体系。”
会议继续,其他企业代表发言。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之前都是报喜不报忧,现在陆续有人开始讲真实的问题、真实的困惑。
中午休会时,我被一群人围住。有请教管理经验的,有谈合作意向的,也有单纯想表达共鸣的。
“林总,你们那个质量飞检组,怎么运作的?”
“林总,电商和实体渠道怎么平衡?”
“林总,年轻人不愿意干农业,你们怎么解决的?”
我一一回答,苏雨晴在旁边帮忙分发山川的资料册。册子很朴素,没有过度包装,里面是真实的案例、真实的数字、真实的教训。
下午一点半,张子轩提前离场,赶往省国投大厦——永丰债权人会议在那里举行。
我本想陪他去,但他拒绝了:“林总,这场仗,我得自己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事,我得亲手了结。”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我想起张永丰笔记本上的那句话:“儿子,如果有一天永丰不在了,别恨任何人。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常事。但要记住——输要输得有尊严,了要了得干干净净。”
下午的会议,我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永丰那边的情况——十几家银行,几十亿的债务,几千员工的安置,还有那些跟着张永丰打拼了一辈子的老人。
永丰的结局,不只是商业上的重组,更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下午四点,会议结束。我刚走出礼堂,手机震动,是张子轩发来的短信:“谈成了。比预期好。详情回来说。”
只有九个字,但我能想象,这九个字背后,是怎样的一场鏖战。
傍晚六点,张子轩回到省宾馆。我们找了个小会议室,听他讲下午那场决定永丰命运的会议。
“十四家银行,二十三个债权人代表,坐了满满一屋子。”张子轩喝了口水,声音沙哑,“开场就是省工行的代表发言,说永丰欠他们八个亿,要求优先清偿,否则就要申请破产清算。”
“你怎么应对的?”孙怀圣急问。
“我没争。”张子轩说,“我承认所有债务,承认永丰经营失败。但我给每个人发了一份材料——山川接手永丰这半年的数据。”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青河基地营收增长120%,现金流转正;冷链中心改造后运营成本降30%;三千员工安置了90%,剩下10%正在培训转岗;农户欠款清偿了80%……”
“银行看这些数据干什么?”陈默不解。
“我告诉他们:永丰的资产,在山川手里活了。”张子轩眼睛发亮,“如果现在破产清算,那些土地、设备、渠道,最多能收回债务的30%。但如果让山川继续重组,三年内,这些资产能产生的价值,足够清偿70%的债务。”
“他们信?”
“我给了两个选择。”张子轩说,“第一,破产清算,今天就可以启动程序,大家按比例分那30%。第二,债转股,把债务转换成山川供应链公司的股权,享受未来收益。”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这个方案,太大胆了。
“有人同意吗?”我问。
“一开始没有。”张子轩笑了,“但我说了一句话——‘各位,你们手里握着的,不只是永丰的债权,是几千个家庭的饭碗,是几万亩土地的希望。破产清算最容易,但那些跟了永丰二十年的老员工怎么办?那些把土地流转给永丰的农户怎么办?’”
他顿了顿:“然后我放了段视频,是永丰老厂区最后一次班前会。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工人,对着镜头说:‘我们还能干,只要厂子还在,我们就干到干不动为止。’”
“后来呢?”
“省农信社的代表先松口了。”张子轩说,“他们本来就是支农的,有社会责任。接着是农商行、城商行……最后连省工行都让步了。”
最终方案是:50%的债务转为山川供应链公司股权,25%由山川分三年现金清偿,剩下25%作为留债,五年内还清。
“这个条件……我们压力很大。”林爱国快速计算着,“三年内要拿出几个亿现金。”
“但永丰的包袱,这次彻底卸掉了。”张子轩看着我,“而且银行成了我们的股东,未来融资会顺利很多。更重要的是——”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我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保住了。那些老员工,那些土地,那些他当年一手建起来的厂区……虽然名字改了,但魂还在。”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半年时间,他从一个需要被保护、被指引的“富二代”,成长为一个能独自面对一群银行家、为父亲留下的企业争取到最好结局的担当者。
张永丰如果看到,该有多欣慰。
晚上,张薇做东,请山川团队吃饭。地点在省宾馆的小餐厅,很私密。
菜上齐后,她举起酒杯:“第一杯,敬永丰。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新时代的开始。”
我们都举杯。
“第二杯,敬山川。”张薇看着我,“今天你的发言,我给满分。不是因为你讲得多好,是因为你讲了真话。现在敢讲真话的企业家,不多了。”
“第三杯,”她转向张子轩,“敬你。你父亲没做完的事,你做完了,而且做得漂亮。”
三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张薇问了很多具体问题:冷链改造的技术细节、电商的复购率怎么提升、文创产品的设计理念从哪来……她问得专业,我们答得认真。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说:“小林,省里那个‘农业龙头企业上市培育计划’,正式文件下周下发。山川在首批名单里,而且是重点培育对象。”
我放下筷子:“张秘书长,我们现在的状况……”
“正是因为你们现在的状况,才更应该进名单。”张薇认真地说,“这个计划要培养的,不是那种只会做报表、只会讲故事的企业,是真正有根基、有潜力、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你们今天在会上的发言,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山川是这样的一家企业。”
她顿了顿:“当然,压力也更大。未来三年,省里会组成专门的辅导团队,帮助你们规范财务、完善治理、对接资源。目标是三年内完成股改,五年内上市。”
五年。这个曾经遥远的目标,现在有了明确的时间表。
“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林爱国问得很实际。
“第一,财务全面规范。第二,公司治理结构完善。第三,核心技术专利化。第四,人才梯队建设。”张薇如数家珍,“这些,省里都会派专家来指导。但核心还是你们自己——要经得起查,经得起问,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饭局结束,张薇让司机送我们回酒店。
临走时,她单独对我说:“小林,雨晴这半年,成长得很快。我这个做母亲的,以前总想给她安排一条最稳妥的路。但现在我明白了,最好的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
“谢谢您的理解。”
“不是理解,是认可。”张薇拍拍我的肩,“好好干。山川这条路,走对了。”
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站在窗前,看着省城的夜景。灯火辉煌,车流如河。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永丰的故事刚刚落下帷幕;而在另一个维度,山川的故事,正翻开新的篇章。
手机亮了,是苏雨晴的信息:“母亲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她终于明白我为什么选择山川了。她说,能在这样的企业里成长,是福气。”
我回复:“能在这样的路上同行,更是福气。”
窗外,夜深了。
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们要走的路,会更清晰,也更坚定。
永丰的篇章,合上了。
山川的篇章,正在书写。
而所有在这条路上同行的人,都将成为这个故事里,不可或缺的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