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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裴幼卿的话语, 林然然顿住脚步。她直觉裴幼卿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听, 却没有办法逃避。

顾裴远却忽然道:“然然, 你先出去。”

裴幼卿提高了声音:“她要与你在一起, 却连一起承担的勇气都没有吗?”

顾裴远不发一言, 却大步向林然然走来, 直接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谷仓外头。

“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我们不是说好的, 要一起面对吗?”林然然不解地看着顾裴远。

顾裴远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听话。”

顾裴远这样不置可否的态度令林然然心头疑云更重,可他没有多解释,留下林然然转身向谷仓里去了。

林然然站在谷仓外, 外面阳光晴好,她的心情却分外焦躁。她想要靠近谷仓门听听里头的声音,而裴深深还站在她不远处阴阳怪气地斜眼扫视着她。林然然只好转身, 郁闷地靠在磨盘边。

谷仓里的气氛却是另一番局面。母子俩一坐一站, 气氛却没有林然然想象的那样一触即发。

顾裴远拿过自己的杯子,用开水烫了一遍, 又取出一些茶叶放进杯子里, 冲了一杯茶水端给母亲。

水是新鲜的山泉水, 茶才端到手里, 就闻到了那一股扑鼻清凉的香味:“西湖龙井?金银花?”

裴幼卿轻轻抿了口茶, 眉头舒展:“这茶很不错, 清凉明目,从家里带来的?”

“我来时两手空空,哪里记得带茶叶?”顾裴远淡淡道。

裴幼卿听了, 愁眉道:“你这是在责怪我, 没有把你照顾好?”

顾裴远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裴幼卿却已经开始垂泪:“当初本来就是你偷偷离开家,我后来才知道你孤身离开,什么也没有带,什么也没有打点。你从小到大,虽然比不上我们当初的锦衣玉食,家里却从没在吃穿上亏待过你。你来到这种地方,别说我和你奶奶,就算是你父亲也担心得很。”

“不过现在看来你把自己照顾的很不错。”裴幼卿打量了谷仓里一番。

这个谷仓虽然简陋狭小,但看收拾得井井有条,该有的一样不少。床上铺的席子和床单被褥也都干净清爽。裴幼卿的那点儿内疚也随之减轻。

“嗯?”顾裴远却道,“您以为乡下的日子是这样的吗?”

“您知不知道知青宿舍里,甚至连张草席也没有?到处爬满了蟑螂老鼠?“

”您你现在喝的茶叶,坐着的席子,床上的床单被褥,甚至是我身上的衣服,都是然然替我打点的。“

顾裴远很少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统统敲打在裴幼卿的心上。她节节败退,恼羞成怒道:”这...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这些东西的价值加起来还不如你脚上的一双皮鞋!她对你的好,为你花费的钱,我们可以十倍还她。论出身,论品貌,深深才是你的良配!”

“是吗?”顾裴远讥诮的勾起眉梢:“让我娶裴深深是为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裴幼卿道:“我这是为你好,深深哪里配不上你?”

顾裴远反问:“那她为什么不陪我下乡?”

“这……”裴幼卿半晌才道:“深深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能适应乡下的生活?家里早就为你铺好了路,送你进军队。虽然不能去你父亲的老部队,你暂且忍耐两年,等咱们家缓过来了,自然能让你如愿的。再不行,可以为你找路子,送你和深深离开国内。”

顾裴远冷冷地看着天真的母亲:“娇生惯养?裴深深哪里及得上您的一根手指头,可您不照样陪伴着父亲?”

顾裴远凤眸转开,语气斩钉截铁:“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这样的人我不要。”

裴幼卿一时语塞。

她自小锦衣玉食,又有丈夫儿子护着,难免天真,可这并不代表她愚蠢。

裴深深是她关系最好的表姐的女儿,自小被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养大,也不知道得了她的多少照拂。但是在顾家出事时,裴深深家里的第一反应却是立刻将裴深深接走。

而得知顾裴远私自下乡后,裴深深也只是来找自己哭诉,要她把顾裴远带回去送进军队,却半句没有提要跟顾裴远同甘共苦的话。

可要裴幼卿向儿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却是不可能的,她指着顾裴远道:“深深纵然不好,可那姓林的小姐,也不过是看在你的出身好才……”

“母亲,您不了解她。”顾裴远断然道,“然然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不希望您能了解他,但也请您不要听信别人几句谗言就诋毁她。”

裴幼卿怒道:“你过去从来不会这样对妈妈说话!就为了她对你这一点点好,你连妈妈也不要了?”

“这种事叫只有一点点好?那为什么您想不到?”顾裴远忽然抬眼,凤眸里翻滚着复杂情绪。

母子俩一坐一站,中间却仿佛隔了天堑。

这话诛心了。裴幼卿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你这是在怪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我没有。”顾裴远定定看着裴幼卿:“我早就已经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倘若您真有一点点作为母亲的自觉,就不会把一岁的元元抛下给奶奶。”

裴幼卿眼神里闪过慌乱,道:“我...你父亲这些年处境艰难,我把元元留给你奶奶,不过是不想他随着我们一起吃苦而已。”

顾裴远失笑:“从小到大,您眼里只有父亲,父亲眼里也只有您,您什么时候把我们真正的放在心上过?”

“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心里在想些什么。要不是然然寄给元元的那一个包裹,您会找到这里来?”

“因为元元口口声声的然然姐姐,对您这个母亲反而生疏了。所以您……”

“住口!”裴幼卿猛地站起身,贵妇人沉稳端庄的面具终于被击溃,“这就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

顾裴远闭了闭眼,几番深呼吸后,语气恢复了平静:“母亲,我认定了然然,她很好。您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请您不要伤害她。”

裴幼卿伤心又失望地看着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曾经是她的骄傲,此刻却跟她离心离德:“她很好?她很好就不会让你为了她故意不通过政审,也不肯入伍当兵!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难道你真想做一辈子的农民不成?”

顾裴远毫不犹豫:“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哐啷一声,搪瓷杯子掉落在地上,茶渍迅速渗入地面。裴幼卿指着他厉声道:“你为了一个女人,连前途也不要了!你父亲要是听见你这话,该有多失望!”

顾裴远闻言,那双与裴幼卿一模一样的凤眸里泛起冷笑:“父亲若是在乎这些,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地步。”

“你……你放肆!”这话犀利如刀,狠狠戳进了裴幼卿的心里。

顾裴远的爷爷是开国元勋,顾裴远的父亲也是军功赫赫,若不是被她的出身拖累,怎么会是今天这样的地步。

裴幼卿双眸发红,一步上前,狠狠打在顾裴远的脸上。

“啪”,这一声清脆无比,裴幼卿觉得自己的手掌都麻了,耳边血液轰隆作响。

谷仓里登时陷入了死寂。

门被猛地推开来,阳光瞬间涌入谷仓,林然然着急地冲进来:“怎么了?!”

裴深深也从后头挤进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顾裴远和裴幼卿面对面站在原地,搪瓷茶缸滚落在地上,顾裴远凤眸发红,裴幼卿更是满脸眼泪。

林然然的视线落在顾裴远脸上,突然冲过去把顾裴远的脸扳过来,就看见他左脸上一个通红的手掌印。

眼泪和怒火瞬间涌上头顶,林然然胸膛起伏,突然转头看向裴幼卿。

“顾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教养,动手打儿子就是您的教养吗?!”

林然然气得浑身哆嗦。顾裴远这样骄傲的人,什么时候被人打过巴掌?

“我没事。“顾裴远握住林然然的手,察觉到她的颤抖与心疼,心中那股冷意和积年的失望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给了林然然一个安抚的眼神,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闹。

裴幼卿早在林然然进来时就转过身去,用手帕擦了泪,又恢复了那副镇定雍容的模样。

裴幼卿转过身来,高傲漠然地看着林然然:“林小姐。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对你这样迷恋,但如果你真心为他好,还是请你劝劝她。”

说罢,裴幼卿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林然然。

林然然垂眸看着那张叠在一起的纸,没接。

裴幼卿用那双跟顾裴远一模一样的妩媚凤眸盯着她:”事关裴远的前途,否则你以为我会站在这里对你多说一句废话?”

顾裴远立刻将林然然推到身后,对裴幼卿道:“母亲,我这就送您离开。”

顾裴远这不加掩饰的维护令裴幼卿越发心寒。她冷笑一声:“好,好,好。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顾裴远一言不发,送裴幼卿出门了。

裴深深落后一步,突然附在林然然耳边道:“你自己想想清楚,你真的想耽误裴远一生的前程吗?”

林然然闻言,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裴深深冷笑道:“裴远已经23岁了,错过今年的征兵,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入伍了!”

“你自己想想清楚,裴远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像他爷爷和父亲那样的军人!”

“你当真要耽误他吗?!”

裴深深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尖锐词句狠狠打在林然然的心上。

林然然从不知道这事,不由得愣在当场。连顾裴远什么时候送裴幼卿和裴深深离开的也不知道。

林然然有些恍惚地站了会儿,出门去知青点找到了徐长柏。

徐长柏也知道顾裴远的未婚妻来找顾裴远的事,见林然然脸色这样难看,连忙指天发誓替他远哥说话:“嫂子,你可千万别误会远哥!前几天他那未婚妻来的时候,远哥就没待见她,还是我送她走的。远哥心里可只有你一个啊!”

林然然默默看他一眼。她还有一句话都没说呢,他到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起来了。

林然然笑了笑,道:“我知道裴远送他母亲和裴深深回家而已。”

“哦,是这样啊。”徐长柏这才松了口气。

林然然从包里拿出一包肉干丢给他:“你上回不是说我带来的肉干好吃吗?我又做了一些,这是你的。”

“谢谢嫂子,谢谢嫂子!”徐长柏拿出肉干就往嘴里塞了一块,嚼得满脸陶醉。

当林然然仿若无意的问起他当兵的事,徐长柏自然毫无保留地为她讲解起来。

这个年头,知青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兵。可家里有关系的年轻人哪里会跑到乡下当知青呢?何况当兵的竞争比工厂招工还要激烈。不仅要身体素质好,政审也是一道关卡。

有些家里站错队才下乡的知青,在家里平反以后也陆陆续续地当兵去了。可这当兵是有年龄限制的:招兵入伍的年龄在18~23岁之间。超过年纪的,只能认栽,继续留在乡下。

林然然问道:“年纪超过的23就不能去当兵了?真的这么严格吗?”

徐长柏笑道:“男人的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过了23再入伍,从小兵当起,还能干几年呢?前几年还好,现在这几年年龄限制是越来越严格了。”

“说起来远哥今年也23了吧?”徐长柏说到这儿,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

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然然的脸色,见林然然脸色已经难看得能滴出水来,顿觉不妙:他刚才是不是说漏嘴了?

顾裴远会杀了他的!

徐长柏越想越怕,慌忙爬起来道:“嫂子,我……我下地去了啊!”说着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把那包肉干揣进怀里。

只留下林然然坐在原地,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