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一夜没睡的队员们正用麻绳把山贼们捆好,村民们的麻绳还不能用,搓得太松,放得太久,捆上轻轻一扯就坏了,周景玉迷瞪着眼睛,直到队长泡好了浓茶,招呼队员们去喝。
静子小跑过去,高兴的递出自己的杯子。
她年纪小,队里的人都照顾她,队长只给她倒了一点,让她自己再去兑些水:“小小年纪,少喝浓茶。”
静子的鼻子凑到杯边狠狠吸了两下,陶醉道:“好香。”
队长乐道:“还挺识货,这可是今年的新茶。”
原本跑开的村民们在天亮后陆续摸了回来——待在外面危险重重,更何况家当都在村子里。
回来一看山贼们都被捆住,他们立刻欢呼着庆祝,而后又像平时一样去打水煮饭。
周景玉在这群山贼中穿梭了几次,都没找到领头的那个,这些山贼都瘦成了竹竿。
不过她倒是找到了那个被自己打倒的人,他的伤口不知道被哪个队员包扎了,用了白色的细棉布,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正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细棉布发呆。
“你叫什么名字?”周景玉蹲下去问他,“你们的头目是谁?”
那山贼茫然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布——细布。”
他盯着自己手臂上的布条,这不是他见过的布,他只见过麻布,甚至是破烂粗糙的麻布,细麻布都没见过,当那些高大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的人走过来的时候,他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想求对方饶自己一命。
他就是个普通农人的儿子,一家人种地,种不出活命的粮食。
父亲被人打死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母亲说要找亲戚借粮,回家的路上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山贼抢走还是被杀了。
于是他吃光了家里最后的粮食,带着木制的锄头,悄悄上了山。
还好他遇到了不少和他一样的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上山,他们一开始商量着到山上开荒,这样就不会给朝廷交税,可他们都瘦成了麻杆,没有力气开荒,巨石和树根他们都奈何不得。
再后来……有个男人出现了,在他们快死的时候。
那个是个强壮的男人!起码比他们强壮,男人说他会给他们找到吃的,只是他们一定要听他的话。
这群人就认了男人做主人,开始在附近的山林里找那些弱小的村落抢粮食。
偶尔能抢到,但多数时候都抢不到。
周景玉又问了一遍。
山贼依旧一脸茫然。
周景玉只能叫来静子:“我说的不对吗?”
她说的是倭国话啊!
静子便问山贼,可山贼还是不回话。
静子沉思良久:“他……可能是个傻子?”
周景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群山贼饿成这样,连思考能力都没有了,不回话的不少,乱说的更多,有些甚至在念叨一些神神秘秘仿佛咒语的内容,别说她,静子都听不懂。
“要不然……”周景玉对队长说,“问问这些村民怎么办吧?可能他们本地人知道该怎么做。”
队长也这么想,他们肯定不能带着这么多人上路,就算把这些人当苦力都不行,谁家苦力能被一枪托打趴下啊?送回城镇去?他们到底是来勘测银矿还是来帮倭国理清朝政的?
静子跟着队长走了,一起去问村长。
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在村庄里很少见,大部分老人在失去劳作能力后,运气好的直接死,也算轻松,运气不好的,则是被儿孙送进山里,第二天早上儿孙会去给他收尸,有时候山里野兽少,前几天都没死在野兽嘴里,最后活活饿死。
即便是村长,也没有一身体面的衣服,他仅穿着稀疏破烂的麻布衣裳,许多地方都破得只剩下麻线,嘴里的牙已经快掉光了,幸好还剩了两颗,能磨着吃饭,否则即便村里人还肯养他,他也要饿死。
“村长说没有办法。”静子转达村长的话,“不过他说可以把人留下!”
队长奇道:“他们管得住吗?”
静子问完村长后又说:“杀一半留一半就好了,一家分一个。”
可想而知,分过去的人是要当人性牲口的,还不一定有饭吃,什么时候饿死累死了,什么时候了结。
队长回去和队员们一说,一群人沉默半晌:“……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我们带走。”
“更何况都是倭人,倭人的事,就叫倭人们自己处置吧!”
“叫他们等我们走了再处置,那些捆人的麻绳也留给他们。”队长让静子去传话。
静子过去说完,村民们又欢呼起来,麻绳可是不易得的好东西!他们这边又没种苎麻,平时的衣服都是村子里的人带粮食出去做交易换来的,所以他们的麻绳才那么差,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换来的绳子。
静子跑回来:“他们说麻绳比那些人有用。”
队员们都麻了,他们叹道:“希望别再遇到山贼了。”
“哎,到底是人命。”
出来之前,他们只需要考虑带着学生们去哪里勘探矿产,从不操心这些,别说杀人了,就是杀鸡都好些年没动过手了,自己的日子好过了,善心就突然冒了出来,明明曾经也是能为了一口吃得和亲兄弟互相拳打脚踢,如今倒是个个都开始不忍。
“若是敌人,勇猛之士倒也还好说,杀了也不会于心不忍,可这都是竹竿似的人……”
“哎!倭国实在是不像样!难道除了城镇,村落里的人就不是倭人,不归朝廷管束了?”
静子在一旁听着,嘴里含着刚刚周景玉塞给她的一块糖,突然问:“大人,如果、如果倭国也像大国那样,让你们来管,是不是就变好了?大家就都能吃饱肚子,不会挨饿,不会死了?”
周景玉拍了拍她的头:“那恐怕得等百年后了。”
中原都还没拿下呢。
静子低着头,她一路上学会了汉话,识得了一些简单的汉字——她比许多贵族认得的汉字都多了,这是曾经的她决不能接触到的东西。
她问周景玉:“大人,我也会汉字。”
周景玉笑道:“是,你是最聪明灵巧的。”
静子:“贵族……也不比我厉害。”
周景玉大笑:“对!就这么想!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贵族?不都是靠着祖宗杀人抢掠得来的吗?谁比谁高贵?”
静子用力点头。
她以前觉得贵族天生就是贵族,是高人一等的,她这样低贱的人只能仰望。
可现在,她却突然奇怪——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她没得过贵族给的一点好处,为什么要对他们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