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院里,为期两个月的集体攻关刚结束没两天,但工程项目阶段成果分组说明会的气氛却丝毫不显轻松。
会议室墙上挂着的攻关倒计时牌定格在“0”,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松懈,只有更深的疲惫和紧绷。
马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厚厚的笔记本和几份边缘已经卷起的资料。
穿着和周围老技术员们一样略显肥大的蓝色工装,之前被曾敏带着“美容”,花了一百多大洋修剪出的一头挂耳短发,早已经没了型,乱糟糟地支棱着。眼下一片青黑,不过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戈壁夜空里的星。
一边听着台上的讲解,手里的笔一边在一张草稿纸上画着自创的名为小剑人十八式的火柴人儿。
刚想着透过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的窗玻璃,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听到一声,“下面一个子项目的汇报人,马闯。”
终于轮到她了,马闯忙收拾起桌上的资料,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动作利索地插好U盘,打开自己那份标题为《xx7项目气动热环境数值模拟与湍流模型修正初步结论》的ppt。
“嗯哼!各位老师,下面有我汇报一下攻关阶段,在高温湍流边界层参数非线性失稳预测方面的工作。”
马大姐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核心问题是现有标准k-e模型及改进型在预测再入段峰值热流时,与三次地面风洞试验数据存在系统性偏差,最大误差达到37.2%,无法用于指导设计.....”
幕布上开始快速闪过复杂的公式、流线图、云图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
“我们的切入点是分析标准模型在高速、高温化学非平衡流条件下的适用性局限性......重点关注了压缩性效应、湍流、化学反应耦合以及壁面函数在极端条件下的失效问题.....”
语速极快,配合着ppt上精准的图表,推导论证过程大开大合,天马行空,但又在细节处,逻辑链条严密得像甚至有些锋利,一点儿都不符合灵秀细腻的外表和略显纤瘦的体型。
“这是基于Scala公式引入局部旋转修正后的新模型框架......这是采用大涡模拟(LES)对边界层转捩区域的初步解析结果,注意这里的小尺度涡结构......这是我们构建的新模型计算值与三次风洞试验数据的对比。”
说到这儿,马大姐停顿了一下,激光笔的红点重重圈住最后一组数据,“偏差率降至这个区间以内。”
看到幕布上显示的数据,让底下有些低低的议论声。这个区间,意味着极大可能解决了困扰项目多年的瓶颈。
马闯仿佛没听到,继续往下说,详细解释了模型构建的每一个环节、参数选取的依据、计算过程的优化以及结果的可靠性分析。
甚至随手在一块黑板上推导了两个关键公式的修正项来源,笔迹潦草却准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三十分钟的汇报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全是硬核的公式、数据和推理,扎实得令人窒息。
汇报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安静过后,坐在对面的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花白的工程师清了清嗓子,他是项目部下属气动载荷分组的副组长,姓刘。
“小马啊,”这位扶了扶眼镜,语气还算平和,“你的模型看起来很新颖,计算量也不小。但是,你这个区间的偏差,和我们分组过去几年基于大量试验积累的经验参数预测趋势,存在根本性的矛盾啊。”
说着,看了看周围,几个同组的人微微点头。
刘工继续道,“如果按你的结论.......尤其是这个热能......那我们之前很多基于原有模型和经验参数进行的结构强度设计、防热材料选型,岂不是都要推倒重来?”
“这个代价,项目周期承受不起。敢于创新是好事,但也要尊重积累下来的经验,尊重经过实践反复验证过的东西。你这么颠覆性的.....依据足够充分吗?不能为了追求理论上的新颖,忽视工程应用的稳健性。”
这话听起来语重心长,但里面的意味却让马大姐的呆毛立刻立了起来。
等刘工说完,另一个看起来也四十出头的技术员接了话茬,但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小马,你这个模型里面,关于湍流涡粘系数的这个修正项,我看到你证.......这个,引入得是不是太随意了?”
“物理依据足够充分吗?还有,你这里的网格独立性验证做得够不够?别是计算误差刚好凑巧和试验数据对上了吧?这种巧合我们在项目里也不是没见过。”
继而又一个人补充,目光带着审视,“是啊,而且,你这一修正,几乎把我们组前期给出的气动热环境预示结果全盘否定了。”
“这牵扯到的不仅仅是热防护设计,整个结构传热分析、乃至部分仪器舱的布局可能都要调整。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刘工轻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打圆场,“工程实践,尤其是我们这种型号,讲究个稳扎稳打。有些经验,不是书本上和算例里能完全涵盖的。小马你是女同志,心思细,抓细节是优势,但有时候也得从大处着眼,看看整体协调性。”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了一下。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几个老资历的工程师默默抽烟,目光在汇报人马闯和发言的几人之间移动。
而朱成君坐在第一排正中,手指间夹着一支笔,面无表情地看着。
马闯没立刻回话。她微微偏头,看着那几位,那双大眼睛里先前汇报时的专注冷静迅速褪去,一种混合着诧异、不爽和极度自信的光亮了起来,像戈壁滩上刚刚升起的太阳。
“刘工,”她开口,沙哑的声音比刚才清冽了几分,但语速却更快了,像子弹开始上膛,
“首先,科学结论的正确与否,不应该由它是否推翻过去的经验或者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来决定,而应该由它是否更接近客观事实来决定。”
“如果过去的经验被证明存在系统误差,那么推翻它就是进步的必要代价。否则,我们和那些抱着地心说死不松口的有什么区别?”
刘工刚要张嘴,可马大姐根本不给反驳的时间,激光笔猛地指向屏幕上的数据表。
“您说经验参数。好,请看三次风洞试验原始数据,编号twt-07-103至105,热流峰值点对应的壁面压力梯度分布。再看你们分组提交的、基于经验修正后的预测报告,附录b,图3。是否存在人为平滑压力梯度突变峰值的迹象?”
“这种对原始数据的经验性处理,才是导致后续一系列预测偏差的根源,这不是尊重经验,这是对实验数据的不尊重。”
刘工的脸色瞬间变了。
马大姐这时已经猛地转向第二个人,“王工,你问我湍流涡粘系数修正项的物理依据?好,ppt第十三页,参考文献7至12,这些都是经过我们历年实践验证和国际标准验证过的数据,其中9和11明确指出了标准模型在高马赫数下的这项缺陷及修正理论。”
“请问,您质疑的具体是哪一篇的哪个结论?或者,您有更权威的、能否定这些研究的依据?”
那个被点名的王工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嗫嚅着,一时竟说不出具体篇目。
“至于网格独立性验证!”马闯的声音陡然拔高,瘦瘦的身躯,好似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报告附件四,第27页至35页,详细记录了七套不同密度网格的计算结果对比及误差分析!”
“最大误差低于1.5%!这是超算中心经过严格校验后出具的计算资源使用报告和结果有效性认证!”
“啪”地一声,马大姐把一份厚厚的附件材料拍在桌上,“您是指这个吗?需要我现在念给您听,还是您更相信自己的经验猜测?”
这一声“啪”,好像打响了了一场辩论的发令枪。
会议室里气氛逐渐炙热,以刘工为首的项目组成员试图争论,引经据典,甚至搬出某些权威的名字,但马大姐的反应快得惊人。
好像能把整个项目的海量数据都装在脑子里,随时调用。任何一个模糊的指摘,都会被她迅速转化为具体的、可量化的问题点,然后用更扎实的计算、更清晰的逻辑,甚至当场进行简化演算,给顶回去。
而且似乎被激起了骨子里的那股子天地不怕的“凶性”,言辞越来越不客气。
“……忽略明显的数据异常点,这不是严谨,这是鸵鸟心态!”
“……用线性近似去处理高度非线性问题,得到错误结果是必然,得到正确结果才是偶然!”
“……我们的科研精神在哪里?!”
一连串的反击,又快又狠,每一下都砸在要害上。数据、文献、流程,她甩出的全是硬邦邦的证据,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
那几个人被噎得脸色青白交加,有人想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抓住的点根本站不住脚,反而更显露出他们的准备不足和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年轻女性技术人员的轻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投影仪风扇嗡嗡作响。
马闯却似乎还没说完,目光扫过对面那几人,一步到投影幕布前,手掌猛地切向上面那条刚刚被质疑为鸿沟的曲线,话语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
“这道鸿沟,不是靠熬年头、凭资历就能跨过去的!是靠算出来的!是靠实验验证出来的!是靠一颗颗螺丝、一组组数据硬磕出来的!”
“几位老师一直强调经验、强调实践。我很认同。但科学的经验是建立在尊重客观数据和严谨逻辑之上的,而不是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借口。”
“如果因为害怕推翻过去的结论、害怕承认之前的不足,就对新发现、新修正视而不见,甚至试图用资历和臆测来压服,这不是搞科研的态度,这是......”
“马闯同志!”一直没言语,冷眼旁观的朱成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冷冽的威严,瞬间压住了场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有人都看向主位。
朱成君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着马闯,“注意你的言辞。讨论技术问题就事论事,不要引申到其他方面。要尊重同志,团结协作。”
马闯抿紧了嘴,腮帮子动了动,迎着自己小师姑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梗着的脖子一松,肩头一塌,刚才显得小了许多的工作服,好像又变大了。最终吐出两个字,“哦,好。”
有了朱成君的介入,接下来的讨论在一种略显压抑的气氛中进行,质疑的声音小了许多。
马闯也不再夹枪带棒,而是将所有攻击都严格限制在公式、数据和逻辑的层面。
最后讨论结束,朱成君目光扫过全场,“马闯同志汇报的模型修正有其依据,数据对比和实物残骸分析是有力的佐证。”
“当然,新模型的可靠性仍需进一步验证和迭代。各分组下来后,要基于这些新情况,重新评估对本领域工作的影响,积极应对,限期拿出调整方案。继续吧,下一组。”
又进行了两个小时,会议终于结束。
人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低声交谈着,不少人离开时目光复杂地瞥一眼正在漫不经心整理自己那摞写满密密麻麻小剑人儿稿纸的马大姐。
“人之初性本善,老子不吃傻子的蛋,性相近习相远,不和笨蛋一边儿见.....”
马大姐嘴里嘀咕着,刚起身。
“马闯,你留一下。”朱成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您说我啊?”马闯左右瞅瞅,指了指自己。
“这屋里还有第二个马闯?”
“哦。”
跟着朱成君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马闯双手背后,站得笔直。
朱成君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抬眼打量站在面前的马闯,脸上还带着刚才争论时未褪尽的锐气,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
“假期怎么安排?”朱成君忽然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马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问题,老实地回答,“报告主任小师姑,在燕京待几天,处理点私事,然后就回长安过大年哒。”
朱成君点点头,沉吟片刻,抽屉里拿出一张假条,边写边说道,“嗯。多给你两天假。正月初十再回来报到。”
顿时,马闯眼睛瞬间睁大了些,满是意外。
火箭院任务紧张,假期向来卡得很死,尤其是他们这种关键项目组。
“小师姑,这,天上掉....好事儿,能轮......”
“怎么?不需要?”朱成君抬眼瞥她。
“嘿嘿,需要,需要,谢谢小师姑!”马闯立刻应道,忙接过假条,但还是有点懵。
朱成君没解释为什么,只是淡淡地交代:“回去好好陪陪爸妈。路上注意安全。节后回来,还有硬仗要打,还有你的论文也要准备开题了,别整天稀里马哈滴。”
“今天会上提到的问题,尤其是刘工他们组提出的质疑,别不当回事儿,想想人家话里对的地方。另外,趁假期再梳理一下,准备好更详细的材料和数据支撑。”
“学术上可以自信,但落实到工程验证,必须步步为营,每一个数据点都要能经得起最苛刻的审视。明白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马闯大声回答,习惯性的敬了个礼,心里那点意外变成了隐隐的激动和受重视的感觉。
“嗯,去吧。提前祝你和全家春节愉快。”朱成君挥挥手,低下头开始看文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那,那也祝小师姑和师姑夫春节愉快啊!”
马闯一个跳步,转身,出溜一下,趁着朱成君没反应过来,窜出了了办公室。
出了门,走廊里,没走几步,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多给了两天假期的纸条,眨了眨眼,半晌,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地翘了起来,“mua!噫,美滴狠,美滴狠呐!”
把纸条仔细折好,塞进工装口袋,用力拍了拍,把小红书包往肩头一挂,哼哼着,“咱老百姓啊,鸡儿个真高兴,咱们老百姓啊,鸡儿个真高兴,哟吼哟吼哟~~~~”
一步一跳的奔下了楼。
听到走廊里传来的稀奇古怪的笑声歌声,朱成君等了等,抬起头,看向窗外,瞧见一个雀跃着的小红书包,拐过一个弯儿,消失在路口。
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低声自语了一句:“这小猴子.....”
又拿起笔,在台历上“正月初十”那个格子旁,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星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