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标下定决心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些。
等他骑马赶到散仙庄时,庄门外已经停着上百匹各种各样的好马。
王府中的护卫们今日实在是忙得不得了。
平日里少有客至的散仙庄,难得有这种阵仗。
要放以前赵言也会因为避嫌而远离这种事情。
但今日不同往日,在得到赵胤的认可后,两兄弟之间的互信可以说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以前就算是赵录信任赵言,赵言也会很有分寸地不让自己沾上这些事情。
陈树标心情复杂地看着一排排的骏马正被王府护卫们细心照顾着,也知道自己现在可以说是被所有人给抛弃了。
甚至连自己的手下们改旗易帜时,连给自己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这位将军,您是来参加百将宴的吗?”
陈树标正在怅然时,一名护卫上前问道。
只是他的眼神里却是有些警惕和疑惑之色。
“没错,速速给本将军带路!”
但此时的陈树标来不及细思,他快速跳下马,大步朝庄里走去。
上来询问的护卫见状也不做阻拦,而是牵过缰绳,又高声交待另一名护卫带贵客前往小沁园。
这是散仙庄位于前院的一处大花园,也是今日百将宴的举办地。
因为要容纳上百名的中高层军官,又不让他们进入后院,这里便是最为妥帖的场地了。
陈树标在另一名护卫的带领下,很快就来到了小沁园外。
还未踏入园内,里边的高谈阔论声,觥筹交错声便早已声声入耳。
这热闹欢乐的气氛像是一把利刃扎入了陈树标的心头。
只是他并未失去理智,不断地提醒自己是来谈条件的,一定要保持冷静。
可当他跨过门槛,半只脚进入小沁园时,整个人却是懵逼了。
眼前是近二十桌的大圆桌,每桌十人,标准的吃席排布。
每一桌都坐着陈树标认识或者眼熟的人物。
毕竟大家都是在禁军中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少也都是见过面。
正前方有一张最大的桌,足足坐了近二十人。
其中坐于上首的,正是一身蟒袍的齐王赵言。
分列左右的则是范夕文和岳满江两人,其他的入座之人,皆是禁军最高层的指挥使们。
陈树标定睛一看,竟是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禁军指挥使全来了…
最让他胆寒的是,平常这些恨不得天天穿着甲具的武夫们,此刻竟都已换上了并不合身的书生长袍。
场中近二百人…
无一例外。
除了自己!
身上盔甲的走动声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停下寒暄,转头看向院门口。
见到陈树标神色难看地缓步走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越是这种时候,他们心里的得意越是强烈。
大势所趋之下,没人在意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乌龟。
神卫军的军官们见指挥使大人竟然身着盔甲来到小沁园,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齐王爷明说了不服他的人,可着甲而来…
指挥使这是要来搞事?
他们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当下就想出去阻止陈树标。
但没人是因为顾忌情分,而是担心被他牵连。
否则怎会一声不吭地就偷偷跑了过来。
哪怕是知会一句也好。
程力挣扎地看向脚步蹒跚的自家将军,有些于心不忍。
可要说让他上去制止,那是百般不敢的事。
小沁园内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赵言若有所思地看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刚才细雨楼就传来消息了,这家伙是最后一个上四军总指挥使,怎么样,有用没用?”
这话问的不是范夕文,而是一旁的岳满江。
军中之事,还是他更懂。
“他也是百战老将了,比我还要早从军十五年,当初也是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那就是有用了?”
“当然,只不过他身穿盔甲,恐怕来者不善?”
“那倒不是…只不过是众叛亲离,被手下人给卖了。”
赵言有些唏嘘地答道。
事实上关于这些军中的各种情况,细雨楼已经统计了详尽的资料。
哪些人是可以争取的,哪些人是首鼠两端的,都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将帅不齐心…这禁军的问题实在太大了。”
岳满江忍不住又是重重一叹气。
现在兵员战力羸弱已经都不是大问题了,而是整个禁军都得经历一次大换血才能迅速提高战斗力。
连大宋最为倚重的禁军都是这等情况,可想而知地方上的厢军,又该腐败成什么样了。
“你应该有两年时间可以调教禁军…”
“两年,最迟最迟是在两年后,九州又要开战了。”
赵言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这么判断也不是随口说说的。
虽然不知长生会究竟有什么打算。
但这种虚假的和平显然是不合乎现状的。
从大清的表现中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熙帝敢于反叛,原因便是渴望将权力再进一步。
如今真正得到了大清的最高权力,他对外扩张的野心还能按捺多久?
与清国毗邻的正是大宋与蒙元,届时…
相比于兵强马壮的蒙元,熙帝自然会选择朝军队战力弱小的大宋下手。
而从之前霍去病来找自己的情况来看,汉国的局势多半也不会平静下去。
战局,其实都在一线之间。
“两年足够了,整顿禁军之后,我会重整上四军,以最快的速度将战力拉回巅峰,另外,从其他军中挑选精锐之士。”
“再召回一些老部下,重新将骑军建立起来!”
岳满江神色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征战沙场的铁血岁月。
“骑军…我记得你当初最为精锐的就是背嵬军吧?还有其他的?”
“正是,背嵬军战力无双,但我征明之时,麾下却是有着数支骑军。”
“其中负责侦查斥候的踏白军,游奕军,在查明敌情之时,罕逢敌手,若不是有这么两支游军,我也难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
赵言点点头,表示明白。
斥候在战场的作用究竟有多重要,稍微懂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放低声音,这一桌的人全都能听到。
而从二人的对话中,他们也多少猜到了为什么这一次军制改革会将这位从不沾染政治的齐王爷也给牵扯了进来。
大战在即…
各军指挥使都有些热血沸腾。
他们大多数也都是从战场上拼回来的性命。
午夜梦回之时,也会想起那战火纷飞的日子。
这时,陈树标已经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了大圆桌前方,直视着面对面的赵言。
后者微微一笑,抬手朝身后勾了勾。
“来人,给陈指挥使上座。”
这张桌子很大,再插进一人也不会拥挤。
但让一身铠甲的陈树标坐下,这一出却是让其他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王爷明明说过了的原则…
为什么突然就改了?
不过也没人有这个胆子去质问赵言。
不仅是因为其地位,也因为他们所面对的,可是大宋第一武夫。
侍女很快就搬来一张椅子,端来餐具放在末位。
赵言算是给了陈树标面子,接不接就是他的事了。
好在虽然打击着实不小,陈树标还是保持了理智。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拉过椅子一屁股跨坐下去。
随后也顾不上自己匆忙赶来,身上有些灰尘,抓过筷子就疯狂夹菜往嘴里塞。
他这诡异的一幕使所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这顽固的老家伙搞出什么事来。
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陈树标往嘴里塞满食物后,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站起身就敬向赵言。
后者端起身前的小杯,两人隔空碰了碰。
陈树标立刻就一口将碗中的酒水全干进了肚子。
他将空碗往头上一浇,一滴多余的酒水都没撒出来。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碗放回桌上,摘下了自己的铁制高帽。
做完这一切,他竟然动作迅速地开始解甲…
盔甲部件被他一件件解开,甩到身后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他究竟在发什么疯。
只有赵言三人,大致看出了一些。
事实上他们刚才说的话,陈树标也都听到了。
他不仅是上四军指挥使之一,同时也是一名二品武夫。
重新回到战场上去,一直都是他的最大梦想。
若不是九州停战,马放南山。
他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一副盔甲很快就被脱了个干净,陈树标浑身上下只剩一套棉质的内衫。
若不是有一身武功傍身,定然会冷到瑟瑟发抖。
脱完一身盔甲,陈树标猛地隔着桌子跪了下去。
在场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这老将奇怪的举动。
“陈指挥使,你这是何意?”
“有什么委屈可以好好跟王爷说,跪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是啊,王爷宅心仁厚,你若有什么请求,不妨先起来好好商量。”
“对对,这天气冷得出奇,可不要冻坏了这身老骨头。”
一旁的其他军指挥使各自出言相劝。
但大多数都是阴阳怪气的调侃。
赵言和岳满江相视一眼,起身绕过桌子来到陈树标身前。
“老将军,有话可以起来好好说,本王只是个王爷,你要跪,也是跪皇兄才对。”
“谁能让我上战场,我就跪谁!”
陈树标大声吼道,随即猛然抬起头认真地盯着赵言的眼睛。
“王爷,您刚才和岳枢密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陈树标此前怂恿禁军对抗朝廷,罪该万死,但报国之心仍在,你们就给我个机会,死也要让我死在战场上啊!”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追求。
陈树标前半生追逐战功,直到停战后变得倚军自重,开始追逐金钱。
如今的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金钱再也无法遮蔽他的双眼。
“先起来吧,机会本王可以给,但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也要有行动才行。”
“做!末将这就回去裁军整军,此后每日操练,定将神卫军练成可战之师!”
“哦?可本王怎么看…将军对神卫军的掌控力似乎有些不济啊。”
赵言玩味地撇过眼神,看向那一桌神卫军来的军官们。
陈树标当然看得懂他这个眼神的意思,冷笑着说道:
“王爷请放心,凭他们这些人还翻不了末将的身,神卫军依然在末将的手中。”
“是吗?既然如此,陈指挥使可以先回去了,三日后,将裁军名单和整军计划提交到枢密院,若是切实可行,一切由岳枢密安排。”
赵言淡淡地说道。
他相信陈树标定然有些后手,但究竟能不能搞定那些背叛的手下,还得看他这三日的表现如何。
若当真是个强手,也算是给岳满江添了一名大将。
其实能保留一些原有的大将,是非常不错的结果。
毕竟军队不像朝廷,单枪匹马可没那么强的战斗力。
文官全靠一张嘴,武官靠得除了自己,还有手下的兵。
“谢王爷!”
“谢过岳枢密!”
“谢过范执宰!”
陈树标躬身谢过三人,将地上的盔甲部件重新拾起,一一穿戴回去。
不消多时,他穿好盔甲后,看也不看不远处的手下们,大踏步地就往院外走去。
脱盔甲是为了表明态度,如今态度已表,他反倒是第一个脱身的…
虽然不知道赵言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但这种信任,让他颇为受用。
心中更是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王爷…这陈树标一向顽固,小心有诈啊!”
捧日军杨永信有些眼红陈树标竟然轻易过关,忙故作忧心地提醒道。
可赵言怎么会上这种当,他摆摆手道。
“杨指挥使多虑了,本王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且宽心吧。”
“是是…是末将多想了。”
没能挑拨成功,杨永信有些无奈,只是也毫无办法。
他却不知道如今赵言对《忘情天书》理解愈加深刻,已经能够准确地感知周遭人的情绪。
若非刚才陈树标那一腔真心诚意被赵言察觉到,他才不会这么轻松就被放走。
毕竟今天这里的人,可是要杀一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