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群跟着小太监踏进军机处时,殿内烛火已燃得旺了些,先前五位大臣坐过的紫檀木椅还留着淡淡的余温,案上摊着的迁都舆图被人细心叠起,只露着边角 “武汉” 二字的朱砂印记。赵受益斜倚在主位软榻上,手里捏着枚通透的和田玉棋子,正漫不经心地在舆图边缘的凹槽里反复滚动,见他进来,才抬了抬眼,指尖的棋子 “嗒” 地落在凹槽中:“回来了?看你这神色,徽柔见着你,怕是把宫里头的蜜饯都给你塞了不少吧?”
李星群躬身行礼时,鼻尖还能闻到袖口沾着的合欢花香,那是方才赵新兰靠在他肩头睡觉时蹭上的。他直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坦然:“公主殿下念及臣刚从刑场出来身子虚,确实备了不少点心。只是这宫里的事,哪有能瞒过陛下的?”
赵受益低笑一声,抬手示意他坐在右侧的椅子上,案上早已温着一盏雨前龙井,水汽氤氲着飘出清香。“迁都的事,朕和五位大臣议过了。” 他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点,语气沉了几分,“你提的武汉、徐州、襄阳、长沙,一个都用不得。”
李星群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并不意外 —— 他早料到士大夫阶层会反对,只是没想到连变法派的韩赣叟、富郑公也会投反对票。
“朕知道你要问为什么。” 赵受益没等他开口,便自顾自往下说,指尖在舆图上划出一道从北到南的弧线,“其一,是边防。我大启北边挨着西凉、契丹,那些游牧部落年年秋高便来劫掠,都城若定在南方,等军情传到中枢,边军怕是早丢了三两个城了。长安、洛阳虽在中原,却离北边近,朕夜里得了急报,次日便能调兵,这是南方四地比不了的。”
他顿了顿,捏起案上的玉棋子,在 “黄河流域” 的标记处敲了敲:“其二,是根脉。你可知夏商周的都城在哪?全在黄河边上。我华夏的规矩、礼法、治世的法子,都是从北边传下来的。士大夫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认‘黄河为正统’,你让他们把都城迁去南方,他们能跟你拼命 —— 连韩赣叟都跟朕说,‘迁都是弃祖宗基业’,更别说司马君实那老顽固了。”
李星群捧着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他想起方才在海棠宫,赵新兰还抱怨 “那些大臣就知道守着老规矩”,此刻倒真应了这话。
“其三,是粮草和人。” 赵受益的声音又沉了些,指尖扫过舆图上 “江汉平原” 的字样,“南方是富庶,可那是近几十年的事。唐之前,天下的粮仓全在北方,关中的郑国渠、洛阳的伊洛渠,灌出来的田能养十万兵。都城要住多少人?宗室、宫女、太监、禁军,还有各地来的官员,没足够的粮,撑不过半年。南方虽有洞庭湖、鄱阳湖,可运粮的漕道要走三千里,路上损耗的就占三成,不划算。”
最后,他指了指开封的位置,眉头拧起:“其四,是防御。你说襄阳有山河环绕,可北方的长安有函谷关,洛阳有邙山,那些关隘是几百年传下来的,守军都熟得很。开封这地方,除了黄河啥都没有,去年水患差点淹了内城,朕也想迁,可迁去哪?士大夫们只认北方的古都,南方四地在他们眼里,就是‘偏安之地’。”
他叹了口气,将玉棋子扔回棋盒,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五个大臣里,就张尧佐说‘陛下定了便好’,其余四个,司马君实拍着案骂‘违逆祖制’,韩赣叟说‘需缓十年再议’,晏元献和富郑公也跟着劝,说‘恐动摇民心’。你看,这就是士大夫,不管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碰了他们的‘根’,就都是一条心。”
李星群放下茶盏,语气平静:“陛下重用张尧佐,臣能理解 —— 他是张皇后的叔父,算您的外戚。可军机处首辅要统管军政要务,他的才能…… 怕是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朕要的从不是他的才能。” 赵受益突然抬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指尖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敲击,“军机处是五人,单数,就是要变法派和守旧派相互掐,谁也压不倒谁。张尧佐是外戚,他的根在朕这里,朕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这次迁都,不就印证了这点?”
李星群勾了勾唇角,顺势接话:“陛下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 臣之前跟您提的‘制衡’,不就是这个理?士大夫阶层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您动迁都,就是动他们的船,他们自然联手反对。可您要是真把这四个大臣都换了,朝堂上没人能批奏折、管漕运、理边防,您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反倒是张尧佐,他的荣华富贵全靠您,自然无条件跟您站在一处。”
赵受益的指尖猛地停住,目光沉沉地看向李星群,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你之前说的‘选开国元勋建家族,与国同戚’,这话里的门道,不像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朕虽没听过什么‘清朝八旗’,但能让你说‘拙劣模仿’,想来那制度定有过人之处。你且跟朕说说,那八旗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星群心里早有准备,起身走到舆图旁,拿起案上的炭笔,在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方框:“陛下,这清朝八旗,本质是‘以旗统人,以人统权’。他们把人分成八拨,有满族自己的旗,有汉人编的旗,还有蒙古人的旗。每拨人都叫‘旗人’,生下来就有特权 —— 不用交赋税,不用服徭役,犯错了还有专门的衙门管,不跟寻常百姓同罪。”
他顿了顿,见赵受益听得专注,又继续道:“但这特权有个前提 —— 旗人必须绝对听皇帝的话。他们没有实权,不能管地方政务,不能插手科举,只能跟着皇帝的指令走。皇帝让他们盯着士大夫,他们就敢跟御史争;皇帝让他们去守边,他们就不能退一步。而且八旗之间互相牵制,满族旗怕汉人旗夺权,汉人旗怕蒙古旗抢功,谁也不敢抱团,最后只能靠皇帝来调和。”
赵受益的手指慢慢攥紧,指节泛白,忽然伸手拿过李星群手里的炭笔,在方框里画了三道竖线,将方框分成三部分,分别写上 “勋”“外”“军” 三个字:“照你这么说,朕的启朝,也不用分八旗那么多,分三旗就够了。”
他指着 “勋” 字,语气带着帝王独有的决断:“第一旗叫‘勋贵旗’,就用开国时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十二家元勋后代。朕给他们世袭的‘奉国将军’爵位,赐他们良田千亩,宫里的珍宝按月赏,但是 —— 他们不能入军机处,不能管地方事,只能在京城里当‘闲散王爷’。他们的子孙要想当官,只能走侍卫的路子,天天在朕眼皮子底下晃,敢有异心,朕一句话就能收了他们的爵位。”
接着,他指向 “外” 字,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第二旗叫‘外族旗’,就收那些归附的外族部落。比如西凉边上的羌人、漠南的契丹部落,朕给他们‘归义侯’的名号,让他们在边境圈地放牧,不用交税,但必须每年派三千骑兵来京戍卫。他们的首领要把儿子送进京城当‘质子’,朕好吃好喝养着,要是部落敢反,质子先斩。这些人在中原没根基,只能靠朕活着,比士大夫可靠得多。”
最后,他敲了敲 “军” 字,声音沉得像铁:“第三旗叫‘军户旗’,就从天下世袭军户里挑。朕把那些世代当兵的军户编进旗里,给他们免徭役、免军粮税,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有军籍,不用怕被地方官欺负。但他们的兵权归兵部管,调兵的虎符在朕手里,军户旗的将领只能管训练,不能管调动。他们跟士大夫没交情,士大夫骂他们‘粗人’,他们也恨士大夫克扣军饷,天然就是敌人。”
李星群站在一旁,看着舆图上那三个墨字,心里暗暗佩服 —— 赵受益果然是帝王,瞬间就抓住了八旗制度的核心,还能根据启朝的情况改得恰到好处。这三旗看似有特权,实则全被皇权攥在手里,勋贵旗怕丢爵位,外族旗怕质子出事,军户旗怕没了免税额,没一个敢跟皇权作对,反而能成制衡士大夫的利器。
赵受益放下炭笔,用袖口擦了擦指尖的墨渍,忽然看向李星群,语气带着几分征询,却又不容置疑:“你觉得这三旗怎么样?朕让张尧佐牵头,下个月就拟章程。等三旗立起来,再看那些士大夫还敢不敢跟朕对着干 —— 他们要是敢弹劾朕,朕就让勋贵旗去堵他们的门,让军户旗去闹御史台,让外族旗在宫门外骑马示威,看谁先撑不住。”
李星群听得赵受益这话,脸色骤然一紧,往前跨了半步,双手按在舆图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陛下,万万不可!” 案上的炭笔被他的动作带得滚了半圈,在 “军” 字旁边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前朝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东汉外戚专权,王莽篡汉;晚唐藩镇割据,朱温弑唐;就连本朝初年,太祖也得杯酒释兵权,防的就是军户、勋贵一家独大!”
赵受益捏着炭笔的手顿在半空,眉头拧得更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旗太少了!” 李星群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您设‘勋’‘外’‘军’三旗,每旗若只归一人统领,日久天长,旗主必会培植势力。就说军户旗,若让一个将军家族世代掌管,军户们只知有旗主、不知有陛下,将来旗主振臂一呼,您手里的虎符怕是也调不动兵!八旗制度的妙处,从不是‘多’,而是‘散’—— 八拨人各有特权,各有忌惮,满族旗怕汉人旗分走恩宠,蒙古旗怕满族旗削他们的牧场,谁也不敢先动,只能围着陛下转。”
他指着舆图上 “外” 字的墨痕,语气愈发凝重:“再说外族旗,您让他们在朝中做官可以,但若外放,便是取祸之道!安史之乱前,安禄山也是外族降将,玄宗让他兼领三镇节度使,手握重兵坐镇范阳,最后如何?叛军一路打到长安,大唐盛世毁于一旦!外族在朝中无根,只能靠您生存;可一旦到了地方,他们便能勾结豪强、收拢部众,等您察觉时,早已尾大不掉!”
赵受益的指尖慢慢松开炭笔,那支笔 “嗒” 地落在案上,滚到茶盏边。他看着舆图上被划乱的 “军” 字,沉默半晌,才低声问:“那军户制度…… 真就一点用都没有?”
“绝非无用,而是不能世袭!” 李星群语气稍缓,伸手拂去舆图上的墨痕,“一个将军能打仗,不代表他的儿子也能。若军户成了世袭,旗主们只会把军户当成自家私奴 —— 让他们种地、做工,却不教他们练兵,等到边境告急,拉出来的全是没战斗力的壮丁!臣以为,军户旗该从各地军卒中选拔,每年考核,优者留、劣者出,旗主也得由陛下亲自任命,三年一换,绝不能让一个家族攥住兵权!”
殿内的烛火 “噼啪” 响了一声,溅出几点火星。赵受益靠回软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雕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神色 —— 他既认可李星群的话,又不甘放弃自己方才的构想。良久,他才抬眼看向李星群,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可这样做,还是有风险。万一后世有哪个帝王软弱,镇不住外族旗和勋贵旗,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
“陛下,从古至今,就没有绝对完美的制度。” 李星群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穿越者独有的通透,“秦汉有郡县制,却挡不住王莽篡汉;隋唐有三省六部制,也拦不住安史之乱。我们这一代人能做的,是搭建一个能相互制衡的架子,让权力不会集中在某个人、某个群体手里。至于后世,他们自会根据天下局势调整 —— 陛下要信后世子孙的智慧,更要信我大启的根基。”
赵受益盯着李星群看了许久,忽然低笑一声,伸手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你这张嘴,倒比御史台的谏官还能说。”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拿起炭笔,在之前画的方框外又添了五个小方格,然后一个个念出名字:“曹彬家族,太祖开国时平定江南,战功赫赫;石守信家族,杯酒释兵权后一直安分守己;高怀德、韩重赟、李处耘、潘美…… 这五家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元勋,后代也都在京中任职,没什么实权。”
他顿了顿,笔尖落在 “张尧佐” 三个字上,语气带着几分决断:“再加张尧佐一家,他是皇后的叔父,算朕的外戚,能帮朕盯着其他几家。最后,朕的皇家宗室也算一旗 —— 这样一来,正好八家,凑成‘启朝八旗’。”
李星群看着舆图上整齐排列的八个方格,每个方格里都写着家族名号,眼底闪过一丝赞许:“陛下高见!这八家之中,元勋家族相互牵制,外戚与宗室相互监督,再加上外族旗和考核选拔的军户旗,权力分散,谁也不敢轻易造次 —— 如此一来,既能制衡士大夫,又能防着旗主做大,实为长久之策。”
“迁都的事呢?” 赵受益放下炭笔,转身看向窗外,夜色已浓,殿外传来巡夜侍卫的梆子声,“你觉得,是先立八旗,还是先迁都?”
“臣以为,先立八旗为好。” 李星群毫不犹豫地回答,“八旗立起来后,陛下手里便多了股能与士大夫抗衡的力量。到时候再提迁都,即便士大夫反对,您也能让八旗出面发声 —— 勋贵旗可奏‘迁都为祖宗基业计’,军户旗可奏‘迁都为边防计’,外族旗可奏‘迁都为天下安定计’,如此一来,陛下的压力便小多了。”
赵受益沉默着点了点头,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梆子声从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朕知道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李星群身上,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段时间你从刑场到天牢,再到今日议事,也累了。早点回府歇息吧。”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李星群袖口沾着的合欢花香,声音沉了几分:“柳珏的事,你在大殿上说要废她为妾 —— 既然话已出口,就尽早办了。朕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一个妇人,误了自己的前程,更误了朕交给你的事。”
李星群心里一沉,他知道赵受益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是敲打 —— 柳珏手里握着李家的工匠技艺,赵受益始终惦记着,让他废柳珏为妾,不过是想借机削弱柳珏在李家的地位,方便日后将技艺收归朝廷。他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臣遵旨。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赵受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李星群转身离开军机处时,殿内的烛火正映着舆图上那八个墨字,“曹”“石”“高”“韩”“李”“潘”“张”“赵”,一个个名号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像八把悬在朝堂之上的剑。他走出殿门,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袖口的合欢花香与殿内的墨香交织在一起,竟让他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沉重,是为即将到来的八旗变局,还是为家中等待的柳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