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十八年的京城,活脱脱是一个被强行塞满了火药、外面还糊着大红喜字的巨大炮仗。
立储大典的彩绸、宫灯挂满了街巷,喜庆得晃人眼。
可那红绸底下,是无声流淌的、令人窒息的暗流。
空气里除了爆竹那股子硫磺味儿,更弥漫着一股陈年账簿的霉味儿——那是权力绞杀前的宁静。
锦衣卫的飞鱼服、东厂的番子服,成了京城最忙碌的“制服”。
但他们此刻的行动,像一群锁定了猎物的猎犬,在黄昏的阴影和黎明的薄雾里,悄无声息地扑向几个特定的目标。
一份份墨迹犹新、带着特殊印记的密报,不断地飞入乾清宫。
朱祁镇坐在御案后,一份份的翻阅,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官职、罪行、人证物证……当翻到一份盖着特殊火漆印、记录着某位锦衣卫千户“七星夜宴”详情的密报时,他的眼神变得冰寒彻骨。
朱笔落下,他在一个名字上,画下了一个圈——马顺。
原时空中,马顺是明英宗正统年间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由权宦王振提拔为实际执掌锦衣卫的官员。
在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后,因在朝堂上呵斥群臣维护王振,被户科给事中王竑率众文官群殴致死,史称“午门血案”,估计这货也是整个大明朝死的最奇葩的一个锦衣卫同知了。
魂穿大明后,朱祁镇当初还特地查过锦衣卫百户以上的名单,当初这个马顺还只是个小旗官,因为自己阴差阳错那么快就干掉了王振,也就间接断了这货的升官之道。
这些年徐恭也定时向皇帝密报锦衣卫的人事调动,因为这个马顺在扬州一案中立过功,所以才擢升为十四所千户,没想到现在这货居然和那帮清流搞到了一起。
好了,言归正传。
夜色,是阴谋的温床,也是审判的帷幕。
“马府”那两扇大门,在惨淡的月色下反射着幽光,府内深处,锦衣卫千户马顺的书房,门窗紧闭,却透出摇曳的烛光与袅袅青烟。
房内,马顺此刻正跪在一个临时设下的神龛前。
神龛里没有佛像,只供奉着一幅简陋的、画着七颗排成勺状血色小点的黄纸符箓,这是他特意从老君观里求来的。
马顺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脸上油光与冷汗交织,口中念念有词:
“北斗星君在上…弟子马顺…虔心供奉…求星君庇佑…逢凶化吉…让那小儿…让那谣言…反噬其身…弟子愿以…愿以……”他声音含混,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似乎在许下什么可怕的诺言。
案几上,还散落着几张写满人名、画着各种诡异符号的纸条。
“砰!!!”
一声巨响,在夜空中炸开!
不是爆竹的声音,而是裹了铁皮的沉重撞木!
“谁?!”马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蒲团上弹起,脸上的虔诚瞬间化为惊骇欲绝,肥肉疯狂抖动。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暴、密集的撞击!
“轰隆!”
两扇厚重的大门连同门框,如同纸糊的一般向内轰然倒塌!
无数支火把猛地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跳跃的火焰光芒中,映出一片冰冷肃杀的飞鱼服!
绣春刀森然的寒光,流淌如水。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冷硬如铁,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恭。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阴冷,瞬间锁定了书房门口那个僵直、狼狈的肥胖身影。
“马顺,”徐恭嗑着瓜子,慢慢从大门外踱了进来,“奉圣上口谕,问你几个关于‘七星符箓’、‘血咒夜宴’的小问题,诏狱里的茶水备好了,走吧,咱爷们一起细细聊聊?哦,对了,你从老君观请的这‘北斗星君’,怕是保不住你了。”
马顺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变成死灰色,比死人还灰败。
他双腿一软,若非下意识扶住了门框,早已瘫倒在地。
“徐…徐大人……卑职,卑职……陛下…陛下不可能…诬陷,这是诬陷!”他猛地指向神龛,“卑职…是在为国祈福,为太子祈福,那七星…是祥瑞!”
徐恭冷笑一声,吐出口中的瓜子皮,那瓜子皮不偏不倚,正好飞落在了马顺的下巴上,活像一个大痦子。
徐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马顺:“祈福?祥瑞?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他向前逼近一步,火把的光在他冷硬的脸上跳跃:“知道东厂的那李阎王今儿个在御前回话时说了什么吗,说是你勾结妖人,暗中设下的‘七星血咒’,意图魇镇储君,动摇国本,证据确凿!你马顺也是读过几年新式学堂的人,怎么连祈福和血咒都分不清了?这谋逆大罪…可是就坐实了。”
“血咒?!放屁,徐恭,你血口喷人,我要见陛下,我要弹劾你和李冲构陷忠良!”马顺目眦欲裂,嘶声咆哮,像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疯狗。
“带走!”徐恭懒得再看他色厉内荏的表演,一挥手,冷喝如同惊雷。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番子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反剪马顺肥硕的双臂。动作粗暴,带着明显的报复意味。
马顺还想挣扎,可绣春刀的刀柄已经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腰眼上。
马顺被拖得踉跄,官帽滚落,头发散乱,只剩下困兽般的嚎叫:“徐恭,你不得好死!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户部侍郎兼管漕运的周清、都察院佥都御史刘球、以及几个掌握着京城部分卫所兵权的指挥佥事府邸,都迎来了同样的“客人”。
惊恐的尖叫、徒劳的辩解、绝望的哀嚎、粗暴的呵斥、铁链的哗啦声……在京城几处特定的深宅大院里此起彼伏。
反对派们苦心经营的同盟,在这一夜被连根拔起。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菜市口那块被无数血水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暗褐色的巨大砧石周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嘿,今儿又有热闹了看了。”
“今儿朝廷又杀谁啊?”
“且,反正不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我听我三舅姥爷家的表叔的三外甥的儿子说是皇帝的锦衣卫抓了不少妖言惑众的大官。”一个消息灵通的汉子颇有些卖弄的说道。
“哦……”众人一阵恍然大悟。
……
一排排身着白色囚衣、五花大绑的人犯被粗暴地推搡着跪在砧石前。
有的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有的则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眼神空洞,屎尿横流,整个刑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屎尿臊气。
左鼎做为本次的监斩官高坐台上,展开明黄圣旨,大声宣读道:
“……锦衣卫千户马顺,身负皇恩,执掌刑狱,本应忠谨,然其结党营私,贪墨无度,构陷忠良,残害无辜,败坏纲纪,更兼心怀叵测,勾结妖邪,妄行魇镇之术,以‘七星血咒’图谋不轨,诋毁储君,动摇国本!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户部侍郎周清、都察院佥都御史刘球等,附逆为奸,贪赃枉法,证据确凿!着即……斩立决,抄没家产,三族流琼州,遇赦不赦!钦此。”
掌刑官歪头看了看日头,随即大声道:“时辰到!”
“冤枉啊……”
“饶命啊……”
“我要举报……我知道兵部……”
噗!他们话还没说完,十几个刽子手整齐划一的怒喝一声,手中鬼头大刀一起落下。
随着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入肉声,热血如泉喷涌!
十几颗曾经令无数官员寝食难安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恐,沉重地滚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噗!噗!噗!噗!
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有胆小的已经吓的瘫倒在地。
一个老刽子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低声对一旁的徒弟嘀咕道:“小子,瞧见没,这当官的血,油性真大,腥臊得紧。”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猪肉。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后宫。
皇太后孙氏正端坐在仁寿宫正殿内,殿内,除了皇后夏子心坐在孙氏的左下首之外,其余几个朱祁镇的妃子们则是按品级垂手侍立,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她手中轻轻捻动玉佛珠的声音,珠子碰撞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本宫今日叫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趁着这立储大典的好日子,跟你们说说体己话。”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一圈,道:“外面,热闹啊。”
孙氏仿佛是在闲聊家常:“这彩绸挂满了天,爆竹响个不停,百姓们都在说,咱们大明要迎来一位英睿的储君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说到这,她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不开眼的东西,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兴风作浪,搬弄些神神鬼鬼、污秽不堪的闲言碎语,往咱们皇家泼脏水,往太子身上泼脏水,往我老太太的重嫡孙身上泼脏水!”
那“污秽不堪”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什么‘七星胎记’,什么‘天象示警’?”孙氏嗤笑一声,捻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凤目陡然变得冰冷锐利。
“本宫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魑魅魍魉的把戏没见过?去年坤宁宫偏殿,泽儿刚出生,那稳婆抱着孩子出来,乍一见那印子,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本宫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本宫亲自过去瞧了,不过就是几块小小的、颜色浅淡的印记,在婴儿娇嫩的皮肉上,跟被指甲轻轻掐了一下留的印子差不多,本宫当场就下了封口令,严令后宫不得妄议,更不得外传!钦天监也出了行文……”
“可如今呢?这消息又在后宫传了起来,本宫想知道究竟是哪些居心叵测之徒,添油加醋,硬生生说成了能‘动摇国本’的‘凶兆’?!还扯上什么魇镇?什么血咒?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氏猛地一拍凤座的扶手,虽未用多大力气,但那“啪”的一声脆响,在殿内如同惊雷炸开!
“噗通!”
站在后排、一个身着淡紫色宫装、位份较低的嫔妃肖氏,本就吓得面无人色,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太后陡然爆发的威严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竟直接瘫跪在地!
其他妃嫔脸色各异,有鄙夷,有恐惧,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惊惶,纷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与瘫软在地的张才人拉开距离。
夏子心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张美人,”孙氏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本宫的话,就这么吓人?吓得你连宫规仪态都忘了?吓得你在这仁寿宫正殿,污了祖宗神灵之地?”
“臣妾…臣妾该死!臣妾该死!”张才人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太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臣妾…臣妾是昨夜偶感风寒…身子实在虚…绝无…绝无对太后不敬之意啊!求太后娘娘明鉴!”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试图掩盖失禁的丑态。
“哦?偶感风寒?那本宫倒要问问太医院了,给你张美人请脉的太医是谁?开的什么方子?竟能让你虚弱到在仁寿宫失仪的地步?若是庸医误诊,本宫定要严惩!若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如电般扫过其他噤若寒蝉的妃嫔,“若是有人心里有鬼,被那‘七星’啊、‘血光’啊什么的吓破了胆,那可就不是风寒这么简单了。”
“来人。”孙氏不再看地上的张才人,对一旁喊道。
两名身形健硕、面无表情的仁寿宫嬷嬷立刻从殿侧阴影里无声地走了出来。
“张才人‘病体沉重’,心神不宁,恐扰了宫中清净,更不利于养病。”
孙氏慢条斯理地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件寻常小事,“在西六宫安排个小院子让她闭门静养。没有本宫和皇后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再传本宫的话,让太医院派个‘稳妥’的太医过去,好好给她瞧瞧这‘虚症’!务必…要根治。”
“是!”两名嬷嬷声音洪亮,动作却极其利落,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连哭喊都发不出的张美人,迅速地退出了大殿。
“瞧瞧,一个‘风寒’,就能乱成这样。可见这宫里的风啊,稍微有点邪乎,就容易吹迷了人的眼,乱了人的心。”
“皇后,这张美人是皇帝东征东瀛德胜归来后新收的吧?”孙氏又问道。
“回母后,是,那日皇上高兴多饮了几杯,晚上……”夏子心有些无奈的回道。
“本宫记得这个张美人的母家和那个马顺的媳妇是姑表亲?”
“母后明鉴,媳妇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孙氏点点头又道:“皇帝在前朝,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给太子一个清朗乾坤,正行雷霆手段,涤荡污秽。那菜市口的血,是为国除奸,是为民除害!为的是大明万世的基业!”
“咱们这后宫,是皇帝的港湾,是太子的后盾,本宫不管你们平日里是喜欢赏花扑蝶,还是吟诗作画,从今日起,都给本宫把心收紧了,把耳朵竖起来,把嘴巴闭严实了!”
说着,站起身,缓缓开口:“以后,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有杆秤!那些捕风捉影、神神叨叨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许提,更不许传,谁敢嚼一句太子的舌头,敢议论一句外面的‘天象’、‘胎记’,休怪本宫翻脸无情,今日这张美人,就是个‘榜样’,本宫倒要看看,是你们的舌头硬,还是慎刑司的板子硬!”
“还有,管好自己宫里的人,宫女、太监,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本宫盯紧了,但凡发现哪个奴婢嘴巴不干净,心思不正,立刻绑了送到宫正司去,不必回禀,若让本宫知道,是你们自己宫里的人惹是生非,主子……同罪!”
说罢,孙氏的目光最后落在皇后夏子心身上,语气稍缓,笑道:“皇后,你是六宫之主,这后宫的规矩,要立起来,风纪,要整肃起来,本宫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镇一镇风雨,但这具体的事,你要担起来。从今日起,各宫门禁要严,出入宫人盘查要细,宫内走动要报备,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喜欢串门子、递消息的!”
夏子心立刻起身,盈盈下拜,声音清越:“臣媳谨遵母后懿旨,定当恪尽职守,整肃宫闱,绝不让一丝污言秽语、歪风邪气,扰了后宫清净,分了前朝的心!”
“嗯。”孙氏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视全场,“都听明白了?”
“臣妾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所有妃嫔,无论贵妃还是才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不料,孙氏凤眉一横,怒道:“什么本宫的懿旨?这后宫的主人是皇后!”
众人心中惊惧更甚,连忙跪下道:“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闻言,孙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拉着儿媳的手又道:“梓潼,等明日壮儿的册封大典后,母后就回凤凰庄了,这后宫,你要多操些心,不要让皇帝分心才是。”
夏子心微微错愕,眼中满是感激,同时心中明了,皇太后这是专门回来给她撑腰立威来了。
孙氏看着匍匐在脚下的这群莺莺燕燕,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回去好好想想本宫的话。记住,这后宫的天,只有一片,那就是皇帝!这后宫的地,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安安稳稳、清清白白,谁敢把路走歪了……菜市口的血,流得;冷宫的墙,关得!”
众妃嫔如蒙大赦,纷纷叩首谢恩,然后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退出了仁寿宫正殿。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殿门外,孙氏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靠向椅背,脸上显露出浓重的疲惫。
她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皇后夏子心没有立刻离开,她走上前,亲手为孙氏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轻声道:“母后辛苦了。雷霆手段,震慑宵小,方能保后宫无虞,臣媳定不负母后所托。”
孙氏睁开眼,接过参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缓缓道:“梓潼啊,前朝的血流得够多了。这后宫,能不流血,就尽量不流血。但……规矩就是规矩,底线就是底线。那张美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在这个时候为了私心,心思不正,就是祸根。冷宫……是她最好的去处了。你明白吗?”
夏子心肃然道:“臣媳明白。母后仁慈,已是宽宥。她若安分,冷宫便是她的归宿;她若再生事端,宫规国法,绝不容情。”
孙氏点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些无奈的慈祥:“你去吧,皇帝那边早朝刚散,想必也累了,你去看看他,这宫里……总算能清净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