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完电话,岑济心里一半失落一半高兴,高兴的成分要多一些。
葛欣这次电话中说了,侯筠那天下午陪外宾去游览江城美景,没想到外宾却对侯筠身上的跃进衫产生了兴趣。
霍克的夫人何妙儿先是询问了这衣服是怎么来的,接着又问是不是可以在社会上买卖流通。
因为这两人毕竟是外国人,有些答复侯筠也不好当即作出回答,只好由外办陈主任先打了个哈哈,反问他们为什么对衣服很感兴趣。
何妙儿倒是很坦然,说自己对接下来中国的社会经济建设很感兴趣,也愿意为这片土地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要是一般人,哪怕他是外国人,说出这样的话,陈主任都当他是放屁,可这个何妙儿可不同。
她的父亲叫何添,臭港恒生银行创始人之一。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妥妥的老牌资本家了,路灯杆可以为他留一根高高的。
一天的行程结束后,陈主任立刻跟市委作了汇报,着重强调了何妙儿想在江城投资的想法。
一把手季晓来对此很是重视,他想起来陵谷县前一阵子才跟美国人敲定了一笔外汇,好像是做瓜子生意的。
现在又有臭港人想做服装生意,这小小的陵谷县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原则上同意,但是要先跟这两个人多接触接触,不要在外事上多生出枝节来。”
陈主任把季晓来的话琢磨了个透,要知道在这个位置上坐着的都是人精,说话都要反复听、认真研究,不然稍一出错,倒霉的就是自己。
就拿季晓来最后讲的话来说,“原则上同意”是代表他同意吗?是他个人同意还是他代表市委同意?
同意了,还要多接触接触?现在不是已经接触了吗?为什么还要接触,不是应该用深入洽谈更妥当?
最后又强调“不要在外事上多生出枝节来”,这是让外事办靠边站?可是他也没说让陵谷的人来接手啊!
陈主任回到办公室苦思冥想,最后艰难地得出结论。
“他玛德就是不想担责任啊!”
想通了这一条,陈主任的思路一下子打开,原则上同意那就代表只要我不瞎搞就默许了。
多接触接触,那就说明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成熟的事就不要拿到台前说。
外事上不要掺和,那好办,我让其他人去掺和,这个人不能纯是老百姓,也不能是系统内部人员。
一拍脑门,那就只能是你了,老葛!
于是,这个“联系港商,引入外汇,搞活经济,发展民生”的重要任务,就落到了在家嗦螺蛳的葛欣头上。
一番沟通之后,何妙儿说她这段时间要在徽州地区盘桓一阵,之后还会去黄山,大概要到十月份才能回江城。
葛欣无法想象岑济接到这个消息时的兴奋,跟港商谈生意?好啊!谈的越久越好,耐耐滴,这个双抢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最后一听何妙儿要到十月份才能回来,岑济的心就凉了大半截,到那个时候,双抢早结束了。
“这个岑家老三,思想上都是好的,就是性子滑头了点,一干活就浑身不自在!”
刘进喜站在大队部院子里,和鲁求英两人共用一个水桶,打了井水擦洗着身子。
“呵呵!他养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想来对他喜欢得紧,连体力活也不让他干呐!”
鲁求英两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吐出一口水沫子:“就是群众路线抓的不实,知识分子还是要跟劳动人民站在一起啊!”
“还是他老人家说的对啊,凡是办得好的社、队,无例外的都具备有社、队的领导干部和社员在一起积极参加劳动的特点。反之,凡是办得不好的社、队,往往具有一个相反的特点,即这些社、队的领导干部,不愿意和社员在一起积极参加劳动!”
“支书你水平高,他老人家的话你都学透了!”刘进喜给鲁求英散了支丰收,自己也点了起来。
“你还真不打算把岑家老三回来的事跟他老娘讲?”
“唉呀,我就为这事烦着呢!”鲁求英皱着眉头,一屁股往地上坐倒,仰头看着满天星斗。
“他老娘自打岑家老大一死、儿媳妇改嫁,就去了外地投奔女儿去了,为这事还记恨我呢!”
“你要是不跟她说她还有个儿子回来了,估计她以后还要撅你的娘嘞!”刘进喜笑着打趣。
“我是怕呀!”鲁求英长吐一口气,转头看着刘进喜:“我有私心呐,他老娘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我怕她一回来,队里就要被她搅得不得安生了!”
“你还记着她往你家丢腌菜坛子那事儿啊!”
鲁求英白了刘进喜一眼:“那坛子里装的是shi!”
刘进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岔开了话题:“春哥儿是不是还嫩了点,我看你最近一直给他加担子。”
“春哥儿脑子活络,沟通内外上有些本事,跟普通社员也能打成一片,多锻炼锻炼总没坏处!”
岑济捂着自己的膝盖揉个不停,天气又热,电风扇还没有,只能把凉床子搬到院子里,蚊子多就多吧,总比热死好。
“校长,你热不热,我把冬瓜让你搂搂吧!”
是的,罗大右一下午都在自己耳边哼哼唧唧,岑济也是嫌烦,让他晚上跟自己先睡。
学校终归要留人看守,刘拐子不搬也有他的道理,岑济作为校长,也不能因私废公。
但是两个老头住一个房间,还是太热了,只好让罗大右先搬过来跟自己睡。
罗大右也怕热,这老小子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歪点子,找刘拐子要了个十来斤的大冬瓜,用抹布把上面的绒毛给洗刷干净。
下午就用水桶吊在井里,晚上睡觉就捞出来用破衣服裹着,说是搂在怀里就不热。
“那校长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早点出工早点回来歇晌。”
岑济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脑子里却在放幻灯片,一会儿想着学校内部要怎么装修,一会儿想着学校食堂该砌几个灶台。
丰收市场这几天早上倒挺忙,跟早市差不多,但一过七点钟就像晨雾一样散了个干净。
看来还是得等到农闲的时候,才能把市场做起来,真是干了农活才知道,现阶段农业生产已经耗费了农民的大部分精力。
而就现在来说,改善农村生活条件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大规模基础建设,吸纳剩余劳动力、提供就业、增强保障。
下一步,就是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打通产业链,让周边几个生产队开始种葵花籽,把他们跟跃进大队牢牢绑定在一起。
而跃进大队又能为他们提供优质的教育、购物、就业等多种服务,至此打通内循环,建成利益共同体。
“还真挺凉快!”岑济抱着怀里的冬瓜,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依稀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在脑海里跳跃。
她--应该在准备考试了吧?
第二天一早,罗大右发现昨晚抱在怀里的冬瓜不见了,而此时岑济已经在洗漱了。
“哦!昨天夜里凉,我怕冻着你,就把冬瓜给抱走了!”
罗大右听后非常感动,表示校长爱员工如手足,以后定当竭尽全力、报效领导。
“搞快点吧,今天据说重新分配任务,去早点说不定能分到收割机那组去,收割机好啊,不用人手割!”
岑济对新的一天信心满满,天蒙蒙亮就拉着罗大右去了大队部,刘拐子正在忙活早饭。
“你们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早上吃挂面,看来上午要大干呐!”
刘拐子招呼岑济他们先坐下,大灶上水汽蒸腾,里面白花花的面条滚作一团,间或还冒出几个大白团子,正是阴放了许久的年糕。
看到早饭,岑济心里哭笑不得,自己是最怕吃年糕的,又烫又黏,根本没法下嘴。
没法子,这年头吃上挂面那都是加餐了。挂面再加年糕?嚯!正月里才能享受的到,看来今天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果然早饭一吃完,鲁求英就宣布了今天的任务,大队把三台收割机分开使用,调了一台去箭楼大队,帮他们干一天。
岑济和刘拐子则又被安排到脱粒组,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他们不必用脚踩了,您猜怎么着?
嘿!咱用上电动高科技了。
今天岑济他们负责的田块位于光明生产队,一共三亩二分田,沿河滩分布,形状狭长,因此还是得靠人力。
光明生产队离公社较近,因此可以在电线上挂线,祝红生当时连同收割机一起捎来的电动打稻机就派上了用场。
“岑校长,简单的很,用竹篙子往上挂就行!”
光明生产队的社员在一旁起哄,让岑济去接电,开什么玩笑,自己还没活够呢,谁爱挂谁挂。
这打稻机虽是电动的,但却需要自己接线,接线的方式也很粗暴。
两根长长的电线末端折弯,在竹竿上留个杈,人在下面手动把电线挂在电力线路上,一根挂火线,一根挂零线。
这就算齐活了,别嫌它简陋,就这还有好多地方都享受不到呢。
农村里打水、打稻,用的都是这个法子,一开始供电所还不让用,毕竟这电又不过电表,万一操作失误还损坏线路。
但你不让用,难道让这些老农民还顶着大太阳用水车踩水?手工脱粒?老鬼才理你。
大队和公社在此事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供电所也没法子。
之后每到农忙时候,就按照田亩数分摊电费,算是默认了这种做法。
本来岑济以为用上电动打稻机就能轻松点,没想到这又是另外一种折磨。
速度太快了!
一捧稻子放上去没一会儿就脱得干干净净,为了不让机器空转,岑济只好在长长的农田里来回跑,身上早就是大汗淋漓。
水稻的毫毛接触到皮肤,让人感觉格外的刺挠,衣服也不能脱,反而要穿长袖、长裤,不然毒辣的日头、锋利的稻叶、田里的蚂蟥就会教你做人。
人教人,千遍不会,事教人,一次就成。
以前总是在书上看,说什么“金秋九月、麦浪金黄,农民伯伯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玛德全是狗屁,至少岑济现在只想骂娘,恨不得让那些坐在书桌前遣词造句的先生们立刻滚过来抱稻草。
想起小的时候,家里没人带孩子,爷爷奶奶把自己用水桶装了带到田边。
又怕自己跑出去,就再用个澡盆装起来,头上戴顶草帽,坐在田埂上看他们劳作。
到了中午的时候,爷爷用手摘去头上的碎稻叶,一开口就是浓烈的青草味。
“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就只能种田,这大热天种田能是什么快活交易吗!”
当时的自己对这句话的分量认识不够,只记得树荫下来回穿梭的蚂蚁,时不时从天上扎进田里吃稻子的麻雀,还有一个劲聒噪的知了。
但现在,这句话从几十年后的童年射出,又在几十年后的壮年打了个弯,迅猛地钻回几十年前的现在。
如今,这句话正中岑济的眉心,言传身教在此时完成了闭环。
曾经,岑济也觉得工作难办,但要是现在有人跟自己说干不好就去种田,那大抵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因为很多问题可以通过参加劳动解决!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不得不佩服伟人智慧。
正在岑济深刻反省的时候,远处田埂上冒了个几个人影出来,离近了之后,那几个人影叫喊出声。
“岑老师在这里吗?”
“罗老师在不在?”
正在田埂边上埋头扎稻草把子的罗大右抬头看了岑济一眼:“校长,好像有人在叫我们!”
打稻机隆隆作响,岑济是一点都听不见,直到罗大右过来拍自己的肩膀才反应过来。
看着那几个身穿白衬衫、黑裤子的人影越走越近,岑济和罗大右也嘀咕起来。
“咦?看着像是干部!”
“不对,一定是老师!”
罗大右对此不解,表示干部和老师都会穿白衬衫,为什么岑济笃定来的人是老师。
“公社哪个干部下田的时候穿凉鞋?”岑济招呼罗大右跟上,准备迎上去看看:“再说了,那个戴眼镜的,跨个田阙那屁股蛋子撅的跟娘们儿似的,不是老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