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权无暮见昭昭那副故意扭头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
他走上前,在昭昭旁边的空位坐下,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
“御妖国戒备森严,尤其是对妖族。利用规则,出示御妖符,是最直接且不会留下后患的方式。”
他顿了顿,看向昭昭,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
“毕竟,我们现在是‘光明正大’地进来,有些事,反而更方便做。”
昭昭耳朵动了动,没回头,但声音闷闷地传来:
“是啊,无暮少爷深谋远虑,连进城的方式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无暮听出她话里那点小情绪,也不点破,只是抬手为她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昭昭蔚蓝的眸子这才斜睨过来,转过身,端起茶杯,赌气似的一饮而尽。
厉雪扬看着两人这暗流涌动的互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一反应不由的被梵云飞轻轻拉了拉衣袖,示意她别太明显。
“好了好了,”厉雪扬接过先前梵云飞的茶,对昭昭挤挤眼,
“你们俩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不过无暮公子说得对,明面上按规矩来确实省心。”
夜色渐深,御妖国的客栈房间内。
四人围桌而坐,桌上铺着北山边境的粗略地图,小丽及四剑在外警戒。
“……复海大圣体内竟有子母御妖符……此事确实惊人。”
王权无暮沉吟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宜在境内深入调查。
我们道盟和妖族的身份过于敏感,一旦插手过深,不仅会打草惊蛇,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梵云飞也缓缓点头,“无暮…所言极是,我们…此次前来。主要目的…是探查北山边境的异常……”
王权无暮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标记点:
“北山边境靠近‘雪映山’的区域,近月来能量波动异常频繁。
且伴有小规模、不明原因的妖物暴动。我们明日便从此处入手调查。”
厉雪扬抱着手臂,眉头微蹙:
“说起来,这御妖国内部就够乌烟瘴气的了。
我们一路走来,看到那些人对待妖族的态度,真是……”
梵云飞沉默地点点头,笨拙地补充:“他…他们…好像…很恨妖。”
王权无暮闻言,眼神微黯:
“这不完全是天生的仇恨,更是御妖国这套制度刻意引导和固化下的结果。”
他看向窗外,缓缓道:“御妖国的根基,在于‘御妖符’。
其中最高等的‘子母御妖符’,制作艰难,数量稀少。
专门用于控制如复海大圣那般实力强悍的大妖,作为皇室的终极武力。
而更普遍的,是那种能对大量普通妖族进行痛苦惩罚,乃至剥夺部分神智的低阶御妖符。
这才是世家控制底层妖族的工具。在这里,力量与资源被皇族与世家垄断。
普通人想要修炼进阶,必须依附世家,否则寸步难行。
这便形成了无比固化的阶层。”
昭昭的狐狸耳朵轻轻抖动,冷声道:
“所以,底层的人族和妖族,本质上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正是。”
无暮点头,语气带着些许讽刺,
“但皇族与世家深谙统治之道。他们通过严酷的律法和宣传。
不断向底层人族灌输‘妖族卑贱、非我族类’的思想,并将少量监管妖族的权力下放给普通人。
让他们有机会在更弱势的群体身上找回‘优越感’。
他们虐待那些被驯化、毫无反抗之力的花妖、小精怪,仿佛这样,自己弯下的腰就能挺起来一些。
长此以往,所有的妖族无差别地仇恨每一个人族,而部分人族也因此,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压每一个妖族。
双方之间的血仇,甚至压过了他们对上层共同的不满。”
厉雪扬忍不住拍了下桌子: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欺负比自己更弱势的,算什么本事!”
无暮回想起之前长老与自己交谈时,提到了道盟与御妖国之间事迹,续道:
“道盟中一些世家迁来,使得底层境况更差。
最终有边境人族暗中倒戈,希望道盟‘收复’此地。”
梵云飞不由愣住,随即神色严肃:
“所…所以…御妖国的权贵,不…不想放手…”
“对他们而言,地盘是私产,岂能轻易放手?就算要放,也要卖出个好价钱。”
无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于是他们开始与一气道盟进行漫长的谈判。
道盟一方面想扩大地盘,借助御妖国区域实现对北山妖族的进一步征伐和贸易,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但御妖国皇族和部分世家,在内部既得利益和外界哪怕是虚假的支持下,态度逐渐强硬。
甚至放开了更多妖族入住御妖国的请求——毕竟弱小的妖族暂时无法用御妖符完全控制。
但有世家在,他们掀不起风浪。”
无暮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最终,谈判破裂,道盟离去。御妖皇族便对内宣称胜利,煽动民粹,继而以‘备战’之名,行更加残酷的剥削之实。”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昭昭轻轻叩击着桌面:
“所以,真正的症结,在于这套奴役众生、固化阶级的制度本身。”
“没错。”
王权无暮看向她,眼中是认同:
“我们明日要去的边境,不仅是能量异动的源头,恐怕也是这种积压矛盾最容易爆发的地方。务必小心。”
客栈房间内,烛火摇曳。
厉雪扬和梵云飞见时辰不早,加之明日还需赶路,便先行回房休息。
昭昭走到窗边,望着下方街道上偶过的麻木巡逻兵与锁链牵着的妖族,蔚蓝眼眸在夜色里格外深邃。
“你之前对御妖国这番剖析,倒是比几年前更透彻了。”
昭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
王权无暮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窗外那扭曲的“繁华”。
“看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多些。”
昭昭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她转过身,背靠着窗棂,目光落在无暮脸上,月光勾勒出他愈发清晰的侧脸轮廓:
“那个村子……就是让你被家族长老叫去询问的,涉及天外法宝、人妖买卖,还有那只……没有御妖符的大妖王豹子?”
无暮点了点头,眼神飘向遥远的过去,将那段记忆清晰地铺陈开来。
……
在他将此事禀报后,风伯的态度,师兄的警告,都让他意识到家族内部对此事的暧昧。
他必须将真相呈报给最高决策者——他的父亲,王权景行。
是夜,王权无暮手持“金砖”,求见父亲王权景行。
书房内。
王权景行端坐于主位,听完无暮详细的汇报——
从村子惨状、豹妖的搜寻,到风水布局的蹊跷,以及这最后发现的奇异“金砖”。
王权景行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无暮呈上的那块“金砖”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当无暮讲完,王权景行缓缓拿起那块“金砖”,注入一丝法力探查。
下一刻,他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异,但随即便恢复了古井无波。
“暮儿。”
王权景行的声音带着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赞许。
“你做得很好。心思缜密,胆大心细,不愧是我王权景行的儿子!此物……非同小可。”
他轻轻摩挲着“金砖”表面,指节稳定,不见波澜:
“你所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不仅针对我人族,甚至可能动摇一方的根基。
此事已非简单的屠村案,你暂时不要再插手了。”
无暮心中一急:“父亲!那村民们……”
“公道自然要讨还!”
王权景行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但需谋定而后动。此物是关键证物,由为父亲自保管。
关于御妖国的线索,我会动用家族力量秘密调查。
你且记住,此事关乎家族机密,除我之外,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风伯和你师兄,明白吗?”
无暮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头应道:
“是,父亲,孩儿明白。”
“下去吧,专心修炼。将来,或许有更需要你力量的时候。”
王权景行挥了挥手,目光重新回到了“金砖”之上,不再看他。
无暮退出书房,心中毫无轻松,那份被“关怀”包裹起来的不安,反而更加沉重。
昭昭听完,沉默了片刻,她忽然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呵,好一个‘不愧是王权景行的儿子’!好一个‘家族机密,不可再提’!”
她转过身,直面无暮,狐狸耳朵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竖起: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你从村子回来后,明明查到了重要线索,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还被迅速带回了家族。
原来是你那位好父亲,用一句轻飘飘的‘做得很好’,就把你和真相一起‘保管’起来了?”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替他不平的愤懑:
“他那哪是惊讶?哪是渴望?分明是饿狼见了肉!
那金砖必然是天外法宝无疑,而且恐怕是连王权家主都心动不已的至宝!
他嘴上说着要谋定而后动,要秘密调查,结果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村子的公道呢?御妖国这摊浑水不是越来越深了?”
昭昭凑近一步,几乎要戳到无暮的胸口,目光灼灼:
“王权无暮,你当时真的信了他那套说辞吗?还是说,你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那是你的父亲,是王权家的家主?”
无暮没有避开她的视线,眼底笑意褪尽,化作带着一种洞悉的疲惫:
“信?我并非没有尝试,但所有相关的线索都被迅速掐断,家族内部对此讳莫如深。”
他看着昭昭,反问道:
“那你觉得,我当时该如何做?当场质疑父亲?还是带着那块烫手的山芋,独自去闯御妖国?”
昭昭被问得一噎,气势稍稍回落,但依旧嘴硬:
“至少……至少不该那么轻易就把东西交出去!无暮无暮,你还真个木头脑袋,就是太讲规矩,太容易相信‘大人’的话了!”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无暮眼底重新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抬手,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昭昭。”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东西,握在手里是祸端,交出去,也未必不是一种试探。
父亲他……确实隐瞒了许多。而那块‘金砖’,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才会让水下的暗流显现。”
昭昭因为他突然的亲昵动作僵了一下,耳朵尖不自觉抖了抖。
这种清醒的无奈,让她心里泛起细密的疼。
昭昭抿了抿嘴,哼道:
“说得那么高深……反正你们人族,尤其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心眼比狐狸的毛还多!”
无暮闻言,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
“是吗?可我总觉得,某只小狐狸的心思,才最是难猜。”
“你——!”可恶!又是这个该死的“魅魔特效”,老娘迟早要撕掉!
他含笑的目光总让她心跳失序。
昭昭瞪他一眼,蔚蓝眸子里跳动着羞恼的火焰,瞬间冲散了先前沉重的气氛。
她猛地扭过头,再次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只是这次,连白皙的颈侧都漫上了淡淡红晕。
“懒得理你!睡觉去了!”
昭昭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还能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烫。
她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刚才那句“败退”的宣言,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头。
识海里,小黑子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奇响起:
‘咦!真是稀奇!
你心里竟然没对短命鬼那畜生不如的生物爹破口大骂?
按你平时的脾气,不该喷得他祖坟冒青烟吗?’
昭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才慢悠悠地回道:
‘因为我忽然悟了。’
‘悟了什么?’
‘与畜生较劲,赢了,比畜生还畜生;输了,连畜生都不如;平手,那跟畜生也没什么两样。’
她脸上带着一种超然的嫌弃:
‘所以,何必浪费口水?王权景行如何,自有他的因果。
我现在只在意……’
她顿了顿,没说完,但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
‘只在意那个短命鬼是吧?’小黑子嘿嘿坏笑。
昭昭没理它,正准备熄灯休息,却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昭昭小姐,歇下了吗?”是雨姐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贯的恭敬。
昭昭有些意外,她和雨姐虽然因为无暮的关系相识已久,但单独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雨姐作为无暮身边最亲近的剑仆之一,对她这个“妖族恋人”的态度始终是礼貌而疏离的。
“还没,请进。”昭昭整理了一下表情,说道。
雨姐推门而入,她依旧是一身白衣装扮,清新脱俗。
她反手关好门,却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门边。
目光落在昭昭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小雨姐有事?”昭昭主动开口,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吧。”
雨姐微微颔首,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道:
“方才……我见少爷与昭昭小姐在窗边交谈甚久。少爷他……似乎心情不错。”
昭昭挑了挑眉,敏锐地捕捉到雨姐语气里那丝不属于剑仆的复杂情绪。
她笑了笑,带着点狐狸式的狡黠:
“怎么,雨姐姐是担心我惹你们家少爷不开心了?”
“不敢。”
雨姐立刻垂眸,“少爷自有决断。我只是……只是觉得。
少爷与昭昭小姐在一起时,似乎比在家族中要……松弛许多。”
“他啊,就是绷得太紧了。”
昭昭的语气随意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
“明明心里比谁都清楚,比谁都看得透,却总还要顾全那些所谓的‘大局’和‘规矩’,有时候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雨姐闻言,抬眼看向昭昭。
“昭昭小姐似乎……很了解少爷。”
“了解谈不上。”
昭昭撇撇嘴,“只是看不惯他总把担子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扛罢了。
两年前就说好了,有什么事情一起面对,结果这家伙。
遇到真正棘手的事,还是习惯性地想自己偷偷解决。”
雨姐静静地听着。
她想起两年前,少爷第一次郑重地向他们四剑提起与涂山昭昭的关系时,那眼底闪烁的、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时她心中并非没有波澜。
她自幼陪伴少爷左右,守护他、仰望他,那份深藏的情愫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
突然出现的昭昭,像一道闯入静谧湖泊的流星,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少爷他……很好。”雨姐下意识地回道。
“是啊,他很好。”
昭昭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好到有时候让人觉得不真实。
明明自己背负着那么多,却总想着为别人撑起一片天。
看到不公的事,会愤怒;遇到弱小被欺,会伸手。
明明是个世家少爷,却偏偏长了颗‘圣母’心。”
她话语里听着像是埋怨,眼神却清亮如星,盛着掩不住的欣赏。
“小雨姐,你跟在无暮身边的时间比我长,见过他更多我不曾见过的样子。
但我想,你之所以愿意留在他身边,效忠于他,不仅仅是因为命令,更是因为他值得,对吗?”
昭昭转向雨姐,目光澄澈:
“你说他心志极坚,认定绝不回头。
那你可知道,他认定的‘路’是什么?
不是王权家的荣耀,不是个人的强大,而是他心中那份……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可笑的‘公道’。”
小雨姐怔怔地看着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