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宁刚提着箱子找到安家的巷子口,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就迎了上来。
“是付先生吗?我是安先生家的。”
见付宁点了头,他伸手提过行李,引着他往巷子里走。
“太太,付先生到了!”
随着他清亮亮的话音落地,安夫人迎了出来。
“付兄弟,你可来了!快去看看暮寒吧,这几天下了班都不说话,今天礼拜天,他饭都不吃,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了!”
付宁也顾不上喘口气,走到书房外面,抬手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开了。
他走进屋子里,环视了两圈儿,才在窗户下面的圈椅里找到缩成一团的安晨冬。
“暮寒,你这么个大体格子窝吧成这样儿,不憋得慌?”
不搭理他。
“到底怎么了?出个声儿!我这大老远来了,你总得告诉我因为什么吧!”
椅子里的人抬了抬手指,指了指他的书桌。
付宁踱过去看了看,满桌子都是纸,放得乱糟糟的,可以看出主人的心情是多低落和烦躁。
他拿起那些满是字的纸片,鼻尖上都是油墨的味道。
看一份就在旁边磕打齐了再放好,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都是报告,是西北和华北各省的救灾报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触目惊心。
“还有这个。”安晨冬把怀里的一本报告也扔了过来。
《监察院关于各地良种推广过程中贪腐行为查处的报告》
再翻开这一本,付宁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看到了吗?静安,我们的成果在别人手里就是敛财的工具,在这样的大灾之下,居然还有人敲骨吸髓!”
安晨冬站了起来,可能是窝着的时间太长了,猛的往起一站,头有点儿晕,他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
两只手拄在桌子上,他对付宁说:“是不是很讽刺?当初我们豁出命去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间!
一边是累累白骨,一边是滚滚财源,呵!半辈子了,一事无成啊!”
看着他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低吼,付宁知道他的理想信念受到了打击,不下猛药,他可能就要颓丧下去了。
“你就因为这个让嫂夫人担心了好几天?那部里召我过来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研讨、表彰!研讨我们的良种如何能卖个高价?表彰我们的努力让他们手里多了换钱的筹码?可笑!”
安晨冬把手搭在眼睛上,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样子。
“研究了半辈子,可还是死了这么多人!我们的种子到不了最需要它的人手里!我研究它干嘛呢?”
付宁深吸了一口气,把他拽到书桌边儿上的椅子坐下。
“安晨冬!你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别人不在意我们的成果,你怎么能说自己一事无成呢?!”
他从桌上扒拉出一份报告,“咱们研究的是种子,不是仙丹!得有温度、有水才能发芽!你看,陕西整整十二个月没有有效降水,不是我们的种子不行,是根本就萌发不了!”
付宁把一本一本的灾情报告打开,一字一句的指给安晨冬看。
“你看这儿,三年来,因为良种推广,此次大灾中总计约有七十万人避免了极度饥饿,三十万人得以活命!”
“还有这儿,这里的数字是六十万和二十万。”
“这儿,五十五万和十五万!”
……
一个一个数字报出来,安晨冬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
“安暮寒,三年里不算那些避免了极度饥饿的人,就是这些得以活命的人数就超过了一百万!
你看清楚了,一百万!
都是因为宁新和晨丰活下来的!
现在,你,拍着胸脯跟我说,我们这二十年的埋头苦干是一事无成!”
安晨冬的脸颊红起来了,捶着胸口说:“可是本来能活下来更多的人呐!”
“你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了,安大人!你、我都只是这架国家机器上的小螺丝,我们没有驾驭机器的能力,就只能做好一个螺丝该做好的事情。”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世间的事情,今天做好一点儿,明天做好一点儿,积攒下来,总会有改观的!”
“改得了这人性之恶?”
“这拨人做不到,总有别人能做到!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看见那一天!”
付宁斩钉截铁的态度,极大的安抚了安晨冬的情绪。
看着虽然眼眶发红,但是身上已经有了些生气的安晨冬,他轻轻拉开了书房的门,对着等在院子里的安夫人点了点头。
见他用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安夫人脸上有了喜色,拉着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指了指后面。
付宁又把拇指向上做了个握东西倾倒的手势,安夫人眼睛都睁圆了,一脸惊讶的用眼神确定。
付宁坚定的点了点头,安夫人也点了点头。
一会儿,一桌饭菜就摆齐了。
把安晨冬摁在座位上,付宁亲自提着壶给他倒了一盅,“黄酒你几杯倒?”
“呃,不知道,差不多吧?”
“行吧,那你先吃点儿饭吧,要不又饿一宿。”
安晨冬听话的先端起了碗饭,点了点桌子上的桂花糖藕和蟹粉狮子头,“尝尝,正是当季的菜,与别时滋味不同。”
刚才慷慨激昂的说了那么一大套话,付宁早就口干舌燥了,先盛了碗老鸭汤喝。
这顿饭吃得挺平静,付宁慢声细语的跟他们说着安晨曦在美国偷着卖酒的事儿,逗得安夫人都笑了两阵儿。
安晨冬还嘱咐,过两天给堂妹汇点儿钱过去,告诉她外面不好过就回来,家里怎么也不缺两双筷子。
那就一口的小酒盅,两盅下去,安大人终于软倒了。
付宁看着安夫人把他扶下去,自己又倒了一盅慢慢咽下去,起身回了书房。
看着那一本一本的灾情报告,他默默的把它们收拾了起来。
刚才是为了安抚安晨冬,他从语言到动作都是坚决的,其实他看着这些资料,心里也是惶恐的。
这场大灾,实在是太惨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