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焦灼以待的答案,暴露于太平真君五年的春日。
在审讯期间,拓跋焘接连发出了两道诏令。
其一曰:“王、公以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巫觋于家者,皆遣诣官曹,过二月十五日不出,沙门、巫觋死,主人门诛。”
其二曰:“王、公、卿、大夫之子皆诣太学,其百工、商贾之子,当各习父兄之业,毋得私立学校;违者,师死,主人门诛。”
一是遣沙门、巫觋,一是禁私学、私教,二者看似无所交涉,实则必有关联,只不是人人都能看透个中关窍罢了。
诏令一出,世人无不震惧万分,纷纷遣散沙门、巫觋,各承家业,规行矩步。私学亦大量关停,漆黑的门室之外,再无琅琅书声、滔滔讲者。
到了二月初六日,中山王拓跋辰、尚书令刘洁、内都坐大官薛辩、尚书奚眷等八将,因延误军机之罪,被处以斩刑。
平城之南哀声嚎啕,令人不忍闻听,但鲜卑历来重视军纪,百姓们也多以为判决公道。
论其根由,此八人中,以刘洁的罪行位最大,因他矫诏卖国。
衮衮诸公之间,私下论起此事,俱言刘洁因久居枢密,恃宠而傲,一旦逆鳞受责,便生出了叛心。
这,也是拓跋焘所要的效果。
至于罪证,除在漠北的所作所为之外,孙豪也及时奉上了岳翁刘洁早存反志的证据。
先君后翁,拓跋焘对其“大义灭亲”的做法深为赞许,班赐之物流水价似的送入府中。
就在逆臣受刑之后,拓跋焘又传召了武威公主拓跋月,一同前往宗正寺,欲秘密审讯乐平王拓跋丕。
梦境幽邃,青冥广阔无垠,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影……
云雾缭绕,霞光万道,映在立于高台之巅的中年男子身上。
极目远眺,穿越层层叠叠的云雾,终在遥远天际,捕捉到一抹不同寻常的身影。
那是一位身姿瑰异、面带威容的男子,令人望而生畏。
熟稔的感觉,霎时攫住了中年男子的脏腑,难以名状的情感在胸腔中翻涌。
尽管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但他的脚步却未见丝毫迟疑,踉跄而坚定地向前迈去。
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中年男子心中一震,果然,至为欣羡又至为忌惮的人。
不由自主地,中年男子心中生出几分怯意。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来人缓缓开口。
“我有什么错?你有文韬武略,我也有不输于你的智略才气。”
“你是不服输么?”
“自然。母妃不过晚生了我半年罢了。你凭什么就要压着我一头,压着所有鲜卑人一头。”
“你对朕的怨念,很深啊?”
“不仅是我,你知道么?所有的鲜卑人都……”
泼剌——
兜头泼来的凉水,浇醒了拓跋丕的迷梦。此时,他正深陷囹圄。
遽然睁眼,拓跋丕见着眼前齐齐而立的拓跋焘兄妹,和手提木桶的小吏,怔了怔,才斜着嘴笑道:“阿干来看我了?”
“至尊。”拓跋焘纠正他。
“太平王有事启奏?”拓跋丕蔑然带笑,故意挑衅道。
在被册封为太子之前,拓跋焘的王号,正是“太平”。
面对阶下之囚,拓跋焘不怒反笑,眸中捎了一丝悯意,问:“你是不是很想做皇帝?”
“是。”
“答得这么干脆?”
“当然。事已至此,何须遮遮掩掩?”
“那你说说看,过去,你都遮掩了一些什么?”
“先前,我做了一个梦。和我过去做的梦很相似。”
“说来听听。”
“以前,我曾梦到,有一次我登上你所筑的白台。哎,那可是二百多尺的白台啊!阿干,平日里你登上台去,一定能极目青天、浩瀚千里吧?天下至人,谁不向往?只是,我登上去啊,却茫茫不见一人。还是他告诉我,这是大吉大利之事,我才……”
“他?”
拓跋丕诡然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
闻言,拓跋月吁叹道:“二兄,你说的可是崔道秀?”
“你们……”拓跋丕本来一直斜卧在榻,此时被激得险些跃起,“抓了他?”
拓跋焘拍拍掌。
旋即,从宗正寺的另一头,快步走来了高允、李云从,他们身后,正是被押住两肩无法动弹的崔道秀。
“崔……”拓跋丕想唤他,但见他的面目与崔道秀并不相同,疑道,“他是谁?”
“你让他自己说。”拓跋焘道。
“我是崔道秀,”这人被押上前来,眯着一双眼道,“但我也不是崔道秀。”
“你,你的声音分明是……”
“对于学习巫术的人来说,改变自己的声音,和改变自己的容貌,都没什么困难。”
“那你是谁?”
“你我都是将死之人,不妨对你直说了罢。”
原来,早在武威公主入凉之前,长乐公主沮渠那敏便以身患恶疾、疗养于月牙泉为由,暗自觅寻培养巫觋。
她甚至,大魏虽与河西国结为姻亲,但这个宗主国终有一日会吞掉他们,故此,她便秘请巫觋潜入大魏。
依沮渠那敏的谋划,已有十余位巫觋,先后进入了平城。
搅动风雨自不用说,更要命的是,他们还蛊惑宗亲权臣谋反。
这个崔道秀,本唤作卢兰。
当年,他混进了穆崇府中,怂恿公孙质为之卜算,得出“柔然不会乘虚而入”的卦算。
与此同时,他的伙伴则在刘洁跟前,劝说他要选择佳时,才能攻城略地。
是以,穆崇犯下大过,刘洁也错失了战机。
一见事泄,卢兰则趁隙逃走,易容换声,又来到了乐平王府。
当拓跋丕向他询问起梦中机奥时,卢兰便道:“此乃大吉大利,更上层楼之象啊,大王!”
言至于此,多年潜埋于心的种子,自然抽芽茁拔,一发而不可收拾。
“殿下,恕臣多言。但凡卜筮之人,无论见到何种卦象,都应该劝人忠孝。”高允突然开口道,“当日,卢兰本应以‘穷高为亢。《易》曰:亢龙有悔。又曰:‘高而无民’来应你,来劝你。可他为何要说什么‘大吉大利’?这分明是在挑拨你和至尊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