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了其他人,迟钟看在唐晋原的面子上,没有再让唐老爷子跪着,“起来吧。你倒是明事理,知道我的意思。”
他单手抱着洛之豫,而唐晋原是个不安分的,在地上来回跑,一会过来瞅一眼迟钟和他怀里可爱的幼崽,一会跑过去看看爷爷,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反正看起来很忙。
“尊上。”唐老爷子还是觉得心慌,“臣斗胆,敢问这孩子是去长安,还是去京城?”
给个准信,求你了。
您看起来不像是跟尊主大人一头的啊。
是造反还是起义,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我都一把年纪半截入土了,子孙后代这么好,不能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啊。
迟钟反问,“你为什么不把这孩子上交?”
唐晋原又哒哒哒跑过来,举起双手,啪嗒一下拍迟钟膝盖上,“你!”
迟钟低下头,“我?”
唐晋原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舌头,憋出来一个字,“坏!”
迟钟:“……”
洛之豫没忍住笑出了声。
唐老爷子再三思量之后,言道,“阿晋身体不好是首要,其次,尊上,臣……熟读史书,也因家中商队走南闯北带回许多外面的消息……臣私下跟您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
他再度跪下行大礼,迟钟抬手把唐晋原丢在椅子上坐好让他躲开,沉默着等着唐老爷子三拜九叩,“满清为蛮夷,很有可能为了自身的统治而弃华夏,毁掉华夏根基,至您于危难之中……臣希望能有一位神明不受满清控制,万一在未来的时候有力挽狂澜的可能性……现在的局势并不好,闭关锁国并不好,我们不是天朝上国,已经不是了,可是臣只是一介商人,臣没有办法左右国家大事。”
他想留一个火种,在他预想的未来中,有人能够救救迟钟,救救华夏。
虽然,他也有私心。乱世中商人没有武器很难守住家产,有唐晋原在,能保唐家百年香火。
迟钟坐在高台上,沉默了许久。
前世,唐家人才济济,满门忠烈。
“……你说的对。”
未来确实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外敌虎视眈眈而满清对他举起了刀子,迟钟走投无路亲眼看着黑烟笼罩半个京城,他一败再败一塌糊涂,群狼环绕,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迟钟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再看看从椅子上滑下来去抱他的稚童,无声地笑,“你做的也很对。”
唐晋原走到生命终点,也帮他最后一次抵御外敌,换得了又一个发展期。
唐老爷子抬起头看向他,看着那双黑眸里深沉的杀意。
并不是对自己。
难道是什么神力吗?预知?他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但是凭借直觉——唐晋原才这么点,从没带出去让外人看过,家中照顾他的婢女仆人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再怎么样,京城都不应该知道消息才是。更何况迟钟怀里还有一个孩子。
难道说,真的要进入乱世了?
乱世群雄并起,神明数量激增。
“唐家……”迟钟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唐家一切谨听家主吩咐!”唐老爷子声音洪亮,生怕迟钟反悔。
迟钟:“……那家主现在是?”
唐老爷子转身把唐晋原举起来,举到迟钟面前,“他!”
唐晋原眨巴眨巴眼睛,忽然伸手去摸迟钟的脸,他很轻地抚摸,特别惊讶地看,然后笑,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米牙,抓住迟钟散落的头发往嘴里塞。
迟钟急忙拦住他,“怎么什么都啃啊。”说完这个,扭头看自己怀里的,发现洛之豫早就吃了一会了。
“……”讨厌你们两个!
唐老爷子名叫唐裕,今年五十多了,老夫人过世的早,他没再立正妻,底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家大业大,孩子们不分嫡庶一视同仁,都已成家,也有不少孙辈的小孩,唐晋原是老大家的幺儿,目前最小的孩子。
书房里,迟钟把两个崽崽放在一旁,拿了张地图摊开,“唐家,你留在晋阳,不要传出任何消息。我的一切都是瞒着清的,不然这个时候打起来只会让外敌趁虚而入。你留在晋阳镇守,我需要西域和北疆的信息。”
“有一部分人跟我走,去长安,我要在长安置办工业,需要钱。要听我的话,要会武功,其他的我都可以教他们。”
“要经商比较强的去上元城和魔都,那里将会是对外的通商口岸,很重要。江南富饶,江南士绅亦贪婪,我一定会对他们下手,所以在对待平民百姓这一点上,得好好掂量掂量。”
“还要有一些人去穗央,二十年后,穗央有一场战争,所以我需要这些人会水性,置办武器,锻钢炼铁的方法我会教,要有胆子,跟政府勾结。”
唐裕:“……”
每一件都是九族消消乐的大事。
他盯着穗央城看了一会,捂着心脏,缓慢抬起头,“……二十年后?”
“对,二十年后。”迟钟道,“你可知大烟?”
“臣知晓,中医常称阿芙容,臣认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大烟的暴利……”
“你现在有这方面的销售吗?”
“没有,大烟多在穗央等沿海地方,臣主要还是西北的商贸。”
“嗯,你安排谁去穗央,警告他,不许碰大烟。不许吸食,不许贩卖,不许种植。若要让我知道,别管我不看在唐晋原的面子上把唐家满门抄斩。”
他风轻云淡地丢下三个不许,吓得唐裕立刻行礼,“是。”
唐晋原歪了歪脑袋,感觉这个美人又在欺负爷爷,站起身举起手,“啊”一声拍在他手臂上,眼睛瞪得圆圆的。
迟钟抬手给了他一个脑蹦。
唐晋原抱住脑袋,但是手有点短,他撅起嘴,围着桌子哒哒哒乱跑。
洛之豫站在迟钟怀里,顺着他的手看地图,“魔都,系,哪里?”
迟钟点了点长江出海口,“这里很快就会发展起来的。你看,它是长江出海口,连接内陆和大海,它又在华夏南北中间,货物可以在这里中转,同时对外开放,往东瀛,宝岛,马六甲海峡走都很方便。”
洛之豫点点小脑袋,他看着马六甲海峡,“这个,不是,我们的?”
“朱明那时候占据过,后来丢了。”
“我们,能不能,拿回来?”
“现在还不能,你长大了把它再打下来,教化成我们的吧。”
“好~”幼崽拖长音调。
最后唐裕决定,长子和幺女留在晋阳继续西北贸易,二子和二女去上元城,三子去穗央城,最小的儿子和最大的女儿跟着迟钟前去长安。
“民女唐轻,这是我夫君元铭。”女人行了个礼,随后肘击了一下自家呆瓜弟弟,少年着急忙慌行了个女式礼仪,“民女弟弟唐易……”
唐轻又踢了他一脚。
唐易挠挠头,“对不起,第一次面见神明大人,我有点紧张……这是我妻子肖银。”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刚成婚没多久,他旁边的小媳妇儿还要小一点,和丈夫一起行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迟钟,又很快低下头去。
唐裕知道跟着迟钟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长女明事理,幺儿好培养,真诚,再加上长女的夫家也有钱,这条贼船一起上把元家也拉下场。
迟钟放出的消息是买奴仆,伺候神明大人的怎么可能是平民百姓,自然要从豪门贵族里面挑选,富商就是最容易被宰的那个。
元老爷子知道儿媳被挑走连带自己儿子一起,跟过来的唐裕大眼瞪小眼,在发觉唐裕一点都不难过的时候,他觉得不对劲。
“老头子你瞒着我什么!我儿子怎么就被尊上挑走了!”
唐裕喝茶:“你急什么。”
元柏:“我儿子!我儿媳!还有我孙子!”
唐裕:“你听我跟你讲。”
几个时辰后。
元柏一拍桌子,气宇轩昂:“不行!我还有三个儿子,我还有闺女,得跟着你家老二老三一起去上元城穗央城!你反对没用,现在就收拾包袱堵你家门口!”
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唐裕有分寸,元柏跟他是过了命的交情,自然能一同分享快乐和承受这血压飙升的痛苦。下人要么忠心耿耿绝不开口对外讲,要么就被他们秘密处理了,迟钟那里处理的也很好——挑仆人,很正常。
至于为什么不在京城挑。
迟钟给清写信:“京城当然要先供着你啊。还有就是,这里的豪商联通着西北,我觉得他们不安好心,多注意一下天山那边的情况吧。这些商人太过滑头了,诈他们一笔钱来建设长安吧。”
清第一眼先被那句“先供着你”吸引了,转念又一想,迟钟只是挑了一些豪商的,商人不能从政,也没什么,不过是多了些钱,缺钱了都没跟他要而是自己想办法,阿钟真懂事啊。
马车摇摇晃晃,唐晋原对外面新奇得很,在车里面坐不住,迟钟一手抱着洛之豫,一手牵着他,在田野里到处玩。
到了长安,听云提前购买了宅院,迟钟全权交给薛夫人和唐轻来打理,而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你等我来接你,我会尽快的。”
——“好。”
红袍不是扎眼的红,是沉润的、带着光晕的红,像上好的珊瑚浸了月光,穿在他身上,看着朴素,却透露几分贵气。领口袖边滚着的银线,绣的花样要细看才辨得清,倒像是把富贵藏在了针脚里。
他站在田野间,感受着能量共鸣。
远远便有人瞧见了他,交谈着,没人敢上前。只是用目光看着他,见他进了村子,他们自发跟了上去,有人想同他说话,被旁人拽了一下,摇摇头,于是他们继续沉默着仰视他。
迟钟走到一户人家前,推开了门。
一位妇人在院子里煎药,见来了人,她急忙起身,望着迟钟,有些胆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带着口音小声问,“找谁啊?”
“您的孩子,有些特殊。我需要把他带走。”迟钟没打算多停留,伸手给了她一个袋子,里面是很多银子和铜钱,数量不算少,给太多怕也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妇人呆愣了一会,“……这,啥意思嘛?”
“我要把他抱走。”迟钟一字一顿地说,“他很特殊,您应该也发现了,对不对?”
妇人呆呆地看着他。
她忽然跳起来要打他,使劲推搡他,“你走!你走!额娃,额娃呀!那是额的娃娃!”
药在咕嘟咕嘟熬,眼泪顺着她憔悴的面容往下掉,“那是额的娃么……咋能嘛,娘咋能把自家娃给扔了嘛……”
迟钟被她推得转过了身,刚好看到扛着锄头干完农活的男人回来,外面还围着很多看热闹的村民。
“这是在弄啥嘞?”男人放下锄头,看了眼自家妻子,又看向迟钟,“嫩找谁啊?”
“没有啥!啥也没有!他走差赖!”妇人急忙道。
迟钟叹了口气,“你的孩子,我要带走。”
男人顿了顿,“嫩说哪个?”他看向迟钟手中的袋子,迟钟抬手递过去,被妇人打了一下,两枚铜钱掉出来,一下子就把男人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这些钱财,应当是足够了。那个病弱的孩子,我需要带走。”迟钟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点,“我会治疗他的病,让他过上好日子,不用担心。”
男人把锄头扔下,直接冲进屋子里把床上躺着的孩子抱出来,妇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迟钟把银钱放在妇人手中,接过幼崽,破布包着,连个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很瘦小,明显营养不良。他昏睡着,这么大动静都没睁开眼,迟钟伸手探了探额头,烫的他心惊。
“病多久了?”
“一直都这搭样,烧一阵好一阵的,屋里就那么点子钱,全拿克抓药了。你再不来,怕他也活不了多暂了。”男人看着女人这苦着脸的样子,叹了口气,“咱真个养不活这娃,这样……也好着哩嘛,是不?”
女人不搭腔。
迟钟抱着孩子,最后看了两人一眼,“他可有名字?”
“还莫取大名,叫秦草儿,能活下来再说。”
“如果你们未来有生死危机,可来城镇里找他,其余时刻,不要见他。”迟钟转过身往外走,长袍带起一阵风,迷了众人的眼,这段记忆便模糊了起来。
秦杉时感受到热源,虚弱地睁开眼,入目是他精致漂亮的下颚,“迟钟……”
“是我,抱歉,来晚了。”迟钟轻声道,用【庇佑】笼罩住他,稍微缓解一下痛苦,“你坚持住好不好?我已经把唐晋原抱过来了,你见过他小时候吗,很可爱的,秦杉时,你要坚持住啊。”
秦杉时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