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麻沸散自东汉末年华佗入狱被杀后便已失传,其药方与制法皆如尘埃般,悄然湮灭在历史的浩渺长河之中。但此刻陶罐里翻涌着的深紫色药汁,正是此前林元正与孙思邈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成果。
二人不辞辛劳,查访古籍残卷,在《后汉书》那寥寥无几的零星记载与民间巫医的神秘偏方之间,反复推敲、精心推演。历经无数次试药改良,才终于成功复原出这剂失传数百年的神奇麻醉剂。
药香中混杂着乌头的辛辣与曼陀罗的清苦,氤氲的白雾袅袅升腾,林元正凝视着那沸腾的药汁,脑海中不禁清晰地浮现出孙思邈临别时的郑重叮嘱:“麻沸散如虎狼之药,用之得当可活人,稍有差池便是杀人刀。”
这般思索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微弱而迟缓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林元正捏着药匙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缓缓回过神,抬眸望去,敞开通风的雕花木门正吞吐着日光,逆光处的清瘦的人影仿佛被包裹在光晕之中,面容模糊不清。
那道佝偻的身影半倚着门框,素色裙摆洗得已然发白,褶皱里还沾着斑驳的泥点,布料的经纬间隐约可见细密的补丁,一支细碎的银簪斜插在鬓边,在强光的映照下折射出零星冷芒,却依旧无法照亮隐在光晕后的面容,唯有那剧烈起伏的肩头,泄露着主人难以抑制的颤抖。
一道沙哑的女声,裹挟着凛冽的穿堂风悠悠飘来,语气里浸满了浓重的狐疑:“你是何人?可是李药师口中能医治夫君的少年医者?”
逆光之中,那道身影微微摇曳,仿若是朦胧剪影。林元正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只觉眼前光晕朦胧,唯有那灼灼视线,好似实质般穿透光晕,满满的审视与警惕扑面而来。
林元正放下药匙,微微眯起眼,同时拱手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夫人,在下正是林元正,受药师伯父所托,星夜兼程前来为使君诊治。听闻使君伤病严重,心急如焚,特赶来一试,还望夫人宽心。”
那身影微微一顿,旋即迈过门槛。日光斜斜掠过她肩头,将清瘦身形镀上一层苍白光晕。这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发髻半散,银丝混着乌发垂落耳际,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虽有些褶皱,行走间却仍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端庄姿态。
她憔悴的面容上,眉峰仍有着凌厉弧度,眼角细纹里凝着血丝,可抬起眼时,那双杏眸中迸出的锐利眸光,环顾着周遭,目光探究着落在林元正身上。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白发,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疲惫与忧虑:“真没想到林郎君如此年轻,药师提及你医术精湛,可我夫君如今性命垂危,你当真有把握救他?”
林元正目光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神色凝重,言辞恳切道:“夫人,许使君病情确实凶险万分,伤口溃烂已久,毒热内陷,又兼体虚气弱。但林某既已至此,定会拼尽浑身解数,只不过夫人还需有所准备……”
话未说完,许夫人抬手制止,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悲戚:“夫君的状况,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既然是李药师的晚辈,亦是他极力推荐,还请小郎君放手施救,莫要有所顾虑。”
说话间,门外回廊突然响起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罗士信与医佐弓着腰,粗喘声混着担架竹篾的吱呀声,合力将临时担架上昏迷的许绍小心地挪移进屋。
许夫人慌忙上前,双手下意识扶住担架边缘,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丈夫凹陷的脸颊,鬓边银簪随着剧烈的抽泣声轻轻摇晃。
医佐见状,喉结上下滚动刚要开口,却见林元正立在药炉旁,轻轻摇了摇头,医佐到嘴边的话骤然哽住,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出口的言语。
“先将使君安置到床榻上,还请夫人先行回避。” 林元正紧盯着手中陶罐,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木勺飞速搅动,蒸腾的药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双专注而坚定的眼睛。
汤药在剧烈搅拌下泛起细密泡沫,渐渐减少,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吩咐:“罗大哥,取半碗烈酒来,之后便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许夫人苍白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凝望着榻上几近濒死的丈夫,眼底神色凝重而又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言说。良久,她才颤抖着缓缓转身,行至房门前停住脚步,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林郎君,一切拜托了。不论成与不成,许家与韦氏皆对郎君感激不尽。”
说罢,她深深福了一礼,素白裙裾扫过门槛,将满室药香与凝重的气息隔绝在门内。
林元正微微一怔,也没将此话放在心上,敛去眸中波动。他垂眸看向许绍毫无血色的面容,心中暗自思忖,即便以毕生所学施救,也不敢保证能够成功。想到此处,他终究将叹息隐入翻滚的药雾,心里想着,生死有命,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过了片刻,陶炉中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林元正的影子在墙上来回晃动,仿佛是命运的无常之舞。他盯着陶罐里渐渐变得稀少粘稠的药汤,喉结动了动,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将汤药制成药散,好在药效不会折损太多。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将汤药尽数倒入陶碗,又倾入半碗烈酒,而后转头对医佐沉声道:“先生,务必让使君喝下,不可浪费分毫。”
言罢,林元正立即开始准备清创事宜。他动作利落地将锋利的手术刀、镊子、细小的钢针,以及密封完好的羊肠线,棉花,逐一放入盛着酒精的干净陶碗中浸泡。
瓷碗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酒精挥发的气味混着药香弥漫开来,凝滞的空气里更添几分紧张气息,仿佛整个房间都在为这场生死救治而屏息。
当医佐喂完药汤退至屋外时,林元正已将陶碗中浸泡消毒的器械取出。他伸手扯开许绍染血的衣襟,腐肉散发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伤口边缘呈诡异的紫黑色,肿胀处渗出浑浊的组织液,显然是外伤处理不及时导致的严重感染。
掐算着麻沸散起效的时间,许绍与昏沉睡了过去,林元正方才用手术刀划开肿胀部位,暗红的脓血混着组织碎块喷涌而出,先前酒精擦拭过的伤口腾起白雾,弥漫着刺鼻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