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随着林元正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整个空间都被一种沉重的寂静所笼罩。烛火跳动发出的噼啪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而许绍那原本微弱的喉间喘气声,竟也变得几近不可听闻。
医佐嘴唇微微颤动,却终究没能从喉间发出半点声响,最后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迈着虚浮的脚步缓缓退了出去。
林元正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药箱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探入箱底,摸索出几个裹着油纸的药盒。摇曳的烛光在他紧绷的下颌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盒上的标记,神色凝重。
要知道,盒中所装皆是剧毒猛药,稍有不慎,这些药便会成为夺取性命的催命符。可如今许绍已命悬一线,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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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东跨院的房门,一阵裹挟着艾草清香的微风轻轻扑面而来。屋内的青砖地面显然刚用清水反复仔细擦洗过,泛着温润的光泽,墙角两盆燃着的苍术正徐徐吞吐着青烟,为这屋子增添了几分静谧与祥和的氛围。
雕花窗棂大开,秋日那暖融融的暖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新换的雪白床榻照得亮堂堂的。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棉帕、竹制镊子以及陶罐里煮沸后还冒着热气的清水,在窗下的长案上摆放得井井有条。角落里,一个熬煮汤药的小炭炉正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噼啪声。
林元正大步流星地跨步而入,鼻翼轻轻翕动,微微嗅着空气中那清新的艾草香,原本紧绷的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些:“这屋子不错,收拾得很是妥帖。”
他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罗士信,目光瞬间落在对方怀中抱着的酒坛上,神情严肃地沉声道:“罗大哥,先用酒精将床榻仔仔细细地喷洒一遍。”
说着,他手指指向屋内那张新换的蓝印花布床铺,“再搭把手,将许使君挪过来。切记,之前那些沾染脓血的被褥裘被、衣物一概不能带!腐物极易招惹邪毒,绝不能留。”
说罢,林元正已然迅速掀开药箱,精心斟酌着将几味药材依次投入炭炉上的陶罐中。火苗欢快地舔舐着锅底,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与窗外渐渐刮起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多时,一道身影匆匆快步踏入门槛。只见医佐刚沐浴完,头发还在滴着水珠,胡乱地束在脑后,身上换上了一件素白衣衫,可下摆仍沾着些许水渍。
医佐抬手匆忙抹了把额角的水珠,声音中带着几分忐忑不安:“林郎君,使君夫人稍后便到。她…… 她特意交代,说有话要当面问你。”
林元正手中搅动药汁的木勺并未停歇,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蒸腾而起的药雾,像是一层薄纱,模糊了他的眉眼,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陶罐中不断翻涌的褐色药液,他紧绷的下颌线在摇曳的烛火下投出一道锐利的阴影。
医佐望着林元正那紧紧凝在陶罐上、分毫都未曾挪动的目光,喉结不由自主地不安滚动了一下:“林郎君,要不由我来熬煮这汤药吧?夫人她……”
“这汤药关乎此次救治的成败,林某不敢托付他人,还请见谅。” 林元正终于缓缓抬眼,手中的木勺重重地磕在陶罐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语气郑重地说道:“你先与罗大哥帮忙将许使君挪移到这屋里,至于夫人那边,我自会交代。”
医佐张了张嘴,本欲吐出劝说的话语,可目光触及林元正凝重严肃的神色时,不知何时,他心里已然将眼前这位少年郎当作了可靠的主心骨。
那些到嘴边的劝阻之词,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随后转身与罗士信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林元正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掌心渗出的薄汗在木盒表面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捏起药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将木盒中漆黑如墨的乌头粉末舀起一丁点,小心翼翼地抖入陶罐。
沸腾的药汁骤然剧烈翻涌起来,泛起一个诡异的暗紫色旋涡,辛辣刺鼻的气息裹挟着蒸腾的白雾,迅速在屋内弥漫开来,刺激得人鼻腔阵阵发疼。
乌头本就是世间一等一的剧毒药材,其中所含的乌头碱只需极其微小的剂量,便能轻而易举地夺取人性命。论起其霸道程度,比起砒霜、鹤顶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这剧毒之物却也有着独特的药用价值,其镇痛、抗炎与强心之效,是寻常药材远远难以企及的。
陶罐中翻涌的暗紫色药汁咕嘟咕嘟地作响,林元正紧紧盯着那团诡谲的旋涡,指腹在盒盖边缘不自觉地碾出了细密的褶皱。
这锅里正在熬煮的,正是东汉末年华佗所创的麻沸散。作为世上最早的外科麻醉剂,其配方以曼陀罗花为主药,配伍乌头、附子等猛药,方能达到 “令病者如醉死,无所知” 的神奇功效。
许绍此刻溃烂的伤口已然深可见骨,必须得进行割肉清创的手术。可他如今脉象虚浮得如同游丝一般,莫说承受割肉之痛,恐怕就连寻常的针刺,他都难以忍受。唯有这麻沸散,能够暂且镇住他的心神,让他在无知无觉中挨过这场生死大劫。
药汁蒸腾而起的白雾里,林元正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医案中记载的 “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破腹背,抽割积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乌头辛辣味的药气,然后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挑起药汁,轻轻滴在腕间。感受着药汁的温度,他心中思忖,温度尚需再升高三分,只有等待曼陀罗的辛香与乌头的燥烈在滚水中彻底融合,这药汁方能化作麻痹筋骨的救命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