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父母合葬之后,陈锡九家里穷得只剩四面墙。幸亏乡亲们可怜他孝顺,轮流给他饭吃。他打算去周家要回媳妇,心想自己单打独斗肯定不行,就跟族兄陈十九一起去了。到了周家大门口,看门的直接把他们拦住了。陈十九向来是个泼皮,张嘴就骂脏话。周家怕闹大,赶紧派人劝锡九先回去,说马上就把女儿送过去,锡九这才回家等着。
原来,当初女儿被接回周家后,周老头天天指着她骂女婿和婆婆,女儿一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对着墙掉眼泪。陈母去世的消息,周家也瞒着不让她知道。拿到离婚书后,周老头把纸甩到女儿脸上说:“陈家把你休了!”女儿委屈地说:“我没犯过悍逆的错,凭啥休我?”想回陈家问清楚缘由,却被周家关了起来。后来锡九去了西安,周家就造谣说他死了,想断了女儿的念想。这消息一传出去,有个杜中翰来提亲,周老头立马就答应了。直到婚期临近,女儿才知道这事,哭着绝食,用被子蒙住头,只剩一口气吊着。
周老头正发愁怎么处理,听说锡九回来了,说话还不客气,心想女儿反正快死了,干脆把她抬回陈家,打算等她死了出口恶气。锡九刚到家,送女儿的人就到了,他们怕锡九嫌女儿病重不收,一进门就把人扔下跑了。邻居们都替锡九着急,商量着把人抬回周家,锡九却不肯,把媳妇扶到床上,结果发现她已经断气了。他正慌得手足无措,周老头的儿子带着几个人拿着家伙闯进来,砸毁了门窗。锡九赶紧躲起来,他们还不依不饶地搜捕。乡亲们看不下去了,陈十九带着十几个人冲出来帮忙,把周氏兄弟打伤了,他们这才抱头鼠窜。
周老头更气了,告到官府,要抓锡九和陈十九等人。锡九临走前,把媳妇的“尸体”托付给邻居大妈,突然听见床上有呼吸声,凑近一看,媳妇的眼睛居然动了动,过一会儿就能翻身了。锡九大喜,赶紧去官府说明情况。县官怒斥周老头诬告,周老头害怕了,塞了重金贿赂,才算了事。锡九回家后,夫妻相见,又是哭又是笑,说不出的滋味。原来,女儿绝食昏迷时,心里打定主意必死,突然有人把她拉起来说:“我是陈家人,赶紧跟我走,夫妻俩还能见面,再晚就来不及了!”她不知不觉就出了门,被两个人扶上轿子,转眼就到了一处官署,竟然见到了公婆。
女儿问:“这是哪儿啊?”婆婆说:“别问了,很快就送你回家。”有一天,她看见锡九来了,特别高兴,可刚见面就又分开,心里直犯嘀咕。公公也不知道忙什么,经常几天不回家。昨晚突然回来,说:“我去了趟武夷山,回来晚了两天,可苦了保儿(锡九小名)了!得赶紧送闺女回去。”于是派车马送她。她忽然看见自家门口,就像从梦里醒来一样。
夫妻俩把之前在“阴间官署”的奇遇一说,又惊又喜。可日子还是穷得叮当响,锡九就在村里开了个私塾教小孩,自己也刻苦读书。他常跟媳妇嘀咕:“父亲说天帝赐了万斤黄金,现在家里还是空无一物,难道靠教书就能发家吗?”
有一天,他从私塾回家,遇上两个人,问他:“你是姓陈吧?”锡九说:“是。”两人立刻掏出铁链子把他捆上,锡九一头雾水。不一会儿,村里人都围过来,一问才知道,是被郡里的强盗案牵连了。大家可怜他冤枉,凑钱贿赂衙役,路上才没遭罪。
到了郡里见太守,锡九把家世经历一说,太守惊讶地说:“这是名士之子,温文尔雅的,怎么可能做贼!”下令解开枷锁,把强盗严刑拷问,才招认是周老头花钱指使的。锡九又哭诉岳父家翻脸逼婚的事,太守更生气了,立刻派人去捉拿周老头。
太守把锡九请到衙门,说他们是世交——原来太守是以前邳州县令韩公的儿子,正是锡九父亲的学生!太守送了他百两银子当读书费,又给了两头骡子代步,让他常来郡里讨教学问。还在上级官员面前宣扬他的孝行,从总督往下,都送他财物。锡九骑骡子回家,夫妻俩总算松了口气。
一天,岳母哭着找上门,见了女儿就趴在地上不起来。女儿吓了一跳,问清楚才知道,周老头已经被戴上刑具关在监狱里了。女儿哭着自责,差点想寻死。锡九没办法,只好去郡里替岳父说情。太守放话:“让他自己赎罪,罚一百石谷子,批给孝子陈锡九。”
周老头出狱后,从粮仓里装谷子,却夹杂着糠秕用车运来。锡九对媳妇说:“你父亲用小人之心猜度君子了。他哪知道我一定会接受,还这么琐琐碎碎地掺糠壳呢?”笑着把这些谷子退了回去。
陈锡九家虽然稍有积蓄,但院墙破破烂烂的。一天夜里,一群强盗闯了进来,仆人发现后大声呼救,强盗只偷走了两头骡子就跑了。过了半年多,锡九夜里读书,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却没人应答。他喊仆人起来查看,门刚一打开,两头骡子突然跳了进来——正是之前被偷走的那两头!骡子直奔马槽,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点上蜡烛一看,每头骡子背上都驮着个皮袋子,解开袋子一瞧,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锡九觉得特别奇怪,不知道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后来才听说,那晚强盗打劫了周老头家,装满财物刚出门,就遇上官兵追捕,紧急之下只好把抢来的东西扔下逃跑了。骡子认得旧主人,直接跑回了锡九家。
周老头从监狱回家后,身上的刑伤还很严重,又遭了强盗打劫,一病不起死了。女儿夜里梦见父亲戴着枷锁来找她,说:“我这辈子做的错事,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受到阴间的惩罚,除了你公公(指锡九父亲,此时为太行总管)没人能救我,你替我求求女婿,给你公公写封信说说情吧。”女儿醒来后哭个不停,锡九问她,她就把梦境全告诉了丈夫。锡九早就想去一趟太行山脉(父亲任职的地方),当天就出发了。到了地方,他备好祭品祭拜,夜里就露宿在那儿,希望能见到父亲或得到什么启示,可整夜都没异样,这才回家。
周老头死后,他老婆和儿子过得更穷了,只能靠次女婿(即嫁给王孝廉的小女儿)接济。没想到王孝廉后来考补了县尹,却因为贪污被查办,全家流放到沈阳,这下周家母子更没处投靠了。锡九却时常接济他们。
蒲松龄最后评论说:“最大的善莫过于孝道,连鬼神都能感应,这本来就是天理。就算是崇尚道德的通达之人,即便暂时贫穷,上天也会眷顾他,更何况之后必然会昌盛呢?那些把膝下娇女嫁给老年权贵,还洋洋得意说‘某贵官是我女婿’的人,唉!女儿依旧柔弱可怜,可所谓的‘金龟婿’却可能像被皇帝赐葬那样(指显贵却短命),结局已经够惨了,更何况是让少妇嫁给年老或品行不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