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属于汤药清苦的味道在小院里弥漫。
梁青娥把柴火填进火塘,待药壶里的药汁子堪堪盖住壶中的药材时,她才停火。
小心把汤药控到空碗里,想了想,她又拿一把蒲扇,对着药碗轻轻扇风。
待汤药摸着微烫时,她方端起药碗,抬脚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屋门半掩,冯舒跪坐在炕边,小手紧攥着蒲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摇晃。
许是怕风灌入口鼻引起呛咳,他刻意将扇子举得低低,只对着老人脖颈以下的位置扇动。
药气伴着脚步声飘进来,他吸了吸鼻子,扭头望去,就见恩人端着碗,走了进来。
“阿奶。”
冯舒的眼睛黏在药碗上,慌忙起身去接。
梁青娥生怕烫到他,赶忙躲开:“还有些烫呢,阿奶来就行了。”
“咳咳……”
原本安睡的老人再次剧烈咳嗽,梁青娥慌忙把碗搁在炕柜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老人半搀半抱的支起来,让他以半躺着的姿势靠在炕柜上。
\"阿奶,茶水在哪儿,我去倒!\"
从遇见恩人后,太爷两次咳到喘不过气,都是喝了恩人递来的茶水才得以缓过来。
这会儿见太爷咳的脸庞涨红,冯舒下意识就是找梁青娥要茶水。
“茶水在灶台上的陶罐里。”
梁青娥话音未落,人已经先冯舒前面冲出门去。
炕上的老人咳的几乎要蜷成虾米,枯瘦的手指指着冯舒,仿佛想说什么,然一个字都没吐出口。
冯舒惊惶流泪,只能无措的帮老人顺气拍背,见老人的脸色从涨红到青紫,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梁青娥端着茶碗刚跨过门槛,被这声爆哭惊得险些失手跌碎茶碗。
她慌忙往炕上看去,见老人虽气息微弱,却还能转动眼珠,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
她快步上前,用茶碗抵住老人青紫干裂的嘴唇,轻声道:“慢些喝,细细的喝,嗓子沾水润着,就不会咳嗽了……”
半碗茶水喂完,她又一勺勺将汤药慢慢喂给老人。
一碗汤药喂完,她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一抬手,满鼻子都是汗酸味。
不对,虽然她出很多汗,但不该这么酸臭,她仔细嗅了嗅,目光就落在了酸臭味最浓郁之处。
梁青娥把眼睛看向炕上半靠着的老人,和地上犹自无措紧绷的孩子。
俩人身上的衣裳满是尘土和汗渍,尤其是老人,全身上下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粗棉布衣湿漉漉贴在身上,连身下的草席都被洇的潮湿一片。
显然,汗臭味就是从这一老一少身上散发出来的。
梁青娥招手唤正淌眼抹泪的冯舒,温声道:“好孩子,去后院看看你大毛妮和二毛妮姐姐在不在,要是在,让她们烧锅热水,给你太爷擦擦身子,也能舒坦些。”
冯舒小脸一红,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老人。
见太爷冲他轻轻点头,方才一步三回头走出门去。
见重孙儿离开,老人慢慢坐直身子,大睁着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梁青娥。
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警惕:“你是谁,和我家究竟有何渊源。”
他意识朦胧时,似乎听到这人和重孙儿说,说和他家有些渊源。
只是,任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都记不得四十年前曾结识过这样一个女孩儿。
是的,女孩儿。
按照面前农妇的年纪推算,四十余年前他在陆川县任县令时,眼前这人应是十岁上下的年纪。
梁青娥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随意:“当年陆川县后衙内,小姐身边有个叫青娥的小丫头,老爷还记得吗。”
这句话出口,她紧绷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转而坐在炕边,任凭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浑浊的目光将她仔细打量。
“陆川县,锦儿身边的丫头。”
炕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冯敬凹陷的眼窝里满是惊愕,他勉力支起身子,仔细看着面前的农妇……
试图从她眼角的皱纹、晒得发黄的面孔上,对照当年闺女身边人的影子。
只是任凭他怎么搜索,脑海中出现的身影,都是闺女娇嗔嬉笑的生动模样。
他秃然靠在炕柜上,再抬头时,浑浊的眼里噙满热泪。
“我,我记得你的名字,当年夫人给锦儿挑陪嫁丫头时,提了你的名字,说你聪慧伶俐,不是那掐尖要强的,将来也可与锦儿做个依傍……”
其实,夫人的原话是,青娥这丫头生的好,更难得的是为人持重不轻佻,将来若亲家母想给女婿添个房里人,这丫头若是愿意,正好顶上这个缺。
若不愿,也可配给女婿府上的管事,或者管事之子,有这丫头从旁帮衬,闺女做起事来也能简单一些。
他和夫人商量闺女的亲事仿佛就在昨日,一转眼,竟都四十年过去了。
这四十年的风刀霜剑,日月相煎,夫人早化作了黄土一捧,闺女也已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唯有他还在苟且偷生,养大了外孙女,又送走了外孙女,到头来,身边就只余一个重孙儿。
只是,他还有命能把重孙儿抚养成人吗。
若是不能,他的重孙儿该怎么过活,又该如何长大。
冯敬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闭目思索近在眼前的难处。
忽然,他眼睛睁开,直直盯着面前出神落泪的农妇,眼中满含希冀。
“青娥……”这名字一出口,冯敬就觉得不合适,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不晓得你夫家身份,也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你,你和我锦儿同辈,老头子我就厚着脸皮称呼你一声侄女吧。”
见梁青娥想说什么,冯敬打断道:“你先听我说。”
“我知道我怕是不成了,前生往事不必再提,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重孙儿阿舒,老头子想恳求你,能不能看在锦儿的面上,把这孩子抚养成人。”
梁青娥喉间哽咽,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老爷言重了,阿舒是小姐的孙儿,我必定当亲孙子一般待他,只是……
只是我再周全也是个外人,阿舒还这么小,有老爷这个亲太爷看顾,才最妥当。”
冯敬心里满是苦涩,他哪里放心得下阿舒,只是身不由己,天命已到,不得不接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