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过得格外平静,江春生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规律而舒缓的播放键。207国道临江段东线改造加宽升级指挥部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道路红线内的征拆工作,作为工程项目的唯一实施单位——县公路管理段工程队,施工进场还得等到四月中旬,指挥部完成第一阶段从与松江市的分界点到县酒厂这三公里的拆迁安置工作。
这一周来,在工程队办公室,电话铃声偶尔打破宁静,更多的时候,翻动书页的声音陪伴着他,电大第二学期的教材摊在面前,那些文字和公式是他试图为自己未来铺下的又一块基石。
朱文沁的电话,依旧像准点的钟声,隔一天就会响起一次,那声“春哥”隔着听筒传来,带着她特有的甜润和执着,轻轻叩动着江春生心湖上那层他自己还不想完全理清的宿冰。
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三月的阳光透过工程队办公室的玻璃窗洒进来。临近上午下班时间,江春生正伏在桌前认真翻看着电大教材《建筑施工技术》的第三章。钱队长背着手踱步进来,脸上带着他那熟悉的笑容。
“江春生啊,”他嗓门洪亮,“后天星期天家里没什么重要事的话,跟我进趟山!”他一边说着一边脚步不停地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江春生抬起头,看着一脸笑意的钱队长,有些意外:“进山?”
“对!帮我淘弄宝贝去!”钱队长眼里闪着光,那是他谈起心爱盆景时特有的神采,“挖点能做树桩盆景的好根!我们明天明晚就得赶路,到长江上游边的太平溪镇歇脚,第二天挖个大半天,下午回来。我都安排好了,两台车!一台是队里刚买的北京吉普;另一台是家明经常借的那辆双排座,专门拉挖到的树根。大霜那丫头也会跟着去。”他顿了顿,目光在江春生脸上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嘛,把文沁那丫头也带上!让她给大霜做个伴。要是她爹妈不放心,你就跟文沁说,让老朱直接给我打电话!”
江春生心里咯噔一下。周日,他原本是计划去文化馆的电大授课点听课的,钱队长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把他那点小小的个人计划打乱了。
看着队长那张写满“就这么定了”的笑脸,江春生知道,拒绝的余地根本就没有,他也不敢拒绝。
“好,钱叔。”他尽量以愉快的表情连连点头,心里那点关于课程的盘算无声地沉了下去。带上朱文沁?这个安排本身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钱队长这是成心要亲自看着自己和朱文沁多接触才安心吗?他越来越觉得,这“包办”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午后的食堂弥漫着饭菜的余温。江春生吃过饭,回到办公室,窗外是春日慵懒的阳光。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手指悬在冰冷的号码盘上,犹豫了片刻开始拨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拨通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朱文沁办公室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占线的忙音,他放下,又拿起,反复两次,第三次,终于通了。
“喂,工行城南分理处,请问哪里?”是朱文沁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化的清晰。
“文沁!是我,江春生。”他开口,声音竟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
电话那头静默了半秒,“春哥!”随即电话里爆发出朱文沁毫不掩饰的惊喜,那声“春哥”像是裹了蜜糖,隔着线路清晰地撞进江春生的耳膜,甜得几乎有些发烫。
“……你终于给我打电话啦?我太高兴了。”电话里,不仅是朱文沁的那份雀跃几乎要溢出听筒,而且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其他女同事的窃笑声。
江春生能想象她此刻脸上绽放的笑容,不由得也微笑起来。他定了定神,把钱队长的安排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周六下班后出发……连夜进山到太平溪过夜……周日赶早出发寻挖树根……钱叔点名要她去给钱霜作伴。
“我去!当然去!”朱文沁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都行!我爸妈那边你放心,我会说清楚的,他们知道我是跟钱叔叔和你一起,肯定不会担心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冒险”的憧憬,那份热切像小小的火苗,隔着电话线也能感受到温度。
江春生握着话筒,听着那端毫不掩饰的欢欣,朱文沁的欢快情绪,每次都在不经意之间轻轻触动了一下心底深处的情绪。他简单叮嘱了几句“带件厚外套……山里凉……”便匆匆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电话那端传递过来的雀跃余温,与他此刻沉静甚至略带纷乱的心绪形成微妙的对比。
周六的下午,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工程队院子里,两台车已经准备就绪。那辆刚“落户”不久的二手北京吉普212,军绿色的车身带着岁月的斑驳,却擦洗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老兵的硬朗;旁边停着的双排座客货两用车,蓝色的车漆在阳光下还算鲜亮,后面的小车厢空空荡荡。
郑家明正坐在双排座驾驶室里和副驾驶位上的钱霜说笑,看见钱队长带着江春生从办公室出来,立刻开门下车。
钱队长大手一挥:“家明,你跟小刘换一下!你开这吉普,小刘开双排座。”说罢,他正准备拉开吉普车后门的手停了下来,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向郑家明吩咐道:“对了,你现在就开吉普带着大霜和江春生,去城南工行接文沁那丫头,免得她耽误我们出发的时间。”
钱霜身着一袭米白色的薄呢外套,宛如春日里的一缕轻云,飘逸而含蓄。她那本应如瀑布般的秀发,眼下松松地挽起,几缕发丝随风飘动,更增添了一份随性与自然。
听到父亲的安排,她面无表情的率先轻盈地坐进了吉普车的副驾驶位上,身姿优雅。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容,那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如同瓷器般精致。
她的眼神明亮而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仿佛隐藏着无尽的主意和思想。
江春生和郑家明同时拉开车门上车。钱霜看着江春生坐进后座,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才淡淡地移开。吉普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驶出工程队大院,进入村道。
车厢里一时有些安静。郑家明专注地开着车,钱霜侧过身,看向后座的江春生,窗外的村景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酸涩:“江大哥,上山挺危险的,为什么要带朱文沁去呀?”
江春生轻轻回应,“是你爸安排的,说是给你做个伴。”
钱霜撇撇嘴,“我用不着人陪。”她盯着江春生的侧脸,“你和她……处得怎么样了?我发现她粘你粘得很嘛。”
江春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微微一怔。他抬眼,正对上钱霜那双漂亮却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发现钱霜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那样吧。她人挺好的,你爸也希望我和她……和她有好的发展。只是……我现在还是想再平静一段时间。”其实江春生是在等,等王雪燕真正结婚的消息,他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念想才会彻底斩断,但这话他却不会说出来。
“哦?”钱霜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让人辨不清是理解还是别的什么,“江大哥!其实我也好替你惋惜的,燕子姐那么漂亮,而且气质又好,根本就不是朱文沁能比的……”
“大霜!别再提这件让江老弟难受的事。”郑家明打断钱霜的话。
她轻轻哼了一声,白了郑家明一眼,回身去,重新看着前方。然而江春生没有错过她刚才听江春生说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丝细微光亮,那里面似乎混杂着一点点的……满意?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小心思?尽管三八节那天在她家,她父亲钱正国亲自出面给朱文沁牵了线,把她原本想借机让朱文沁出点丑的心思彻底浇灭了,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朱文沁围着江春生转,看到江春生对朱文沁那副礼貌却始终隔着一层的态度,她心里那点不痛快就像水底的暗草,总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挠得她心绪难平。此刻听到江春生说“平静”,那点不痛快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她不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噪音和窗外灌进来的风声。
吉普车稳稳地停在工行城南分理处附近的路边。时间掐得刚好,离银行下班还有十分钟光景。临街的营业厅卷帘门早已落下,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立面。江春生推门下车,对车里说了句“稍等”,便径直走向银行侧面的职工通道出口。那是一扇不起眼的大铁门,上面还有一扇小门,此刻都紧闭着。
他站在门外一棵梧桐树下。他背向着粗糙的树干,目光落在紧闭的铁门上。周围是城市傍晚各单位下班惯常的喧嚣,自行车铃声,远处汽车的鸣笛,下班人流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模糊的背景音。
三月的风还带着凉意,他裹紧了夹克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咔哒”一声轻响,铁门从里面被推开。三三两两的男女职员说笑着走出来。江春生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生怕错过朱文沁。
终于,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朱文沁推着她的小凤凰自行车,正和两个女同事说笑着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外套,衬得皮肤格外白皙。
几乎是同时,朱文沁在不经意间一抬眼,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树荫下的身影。那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绽放出比刚才更加明亮、更加惊喜的涟漪。
“春哥?!”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欢喜,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雀鸟。她立刻对旁边的同事说了句什么,推着自行车快步朝江春生走来,自行车的飞轮因为快速的空转,欢快的发出“吱吱”声。
“你怎么来了?还在这里等我!”朱文沁走到江春生面前,仰起脸,眼睛里映着细碎的阳光,亮晶晶的,毫不掩饰那份纯粹的喜悦。
江春生被她眼底的光晃移开了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嗯,我陪郑大哥来接你。钱叔安排的,车就在前面路边。你……别骑车了,坐车走吧,赶时间。”
“真的?太好了!”朱文沁脸上是纯粹的开心,没有丝毫的客气或推辞。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转身推着自行车又快步返回银行院子里,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被重视的雀跃。
很快,她再次提着小皮包快步走了出来,步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走啦,春哥!”她自然地走到江春生身边,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
朱文沁已经看见了吉普车副驾驶位置上钱霜的身影。她迫不及待地拉住江春生的胳膊走向吉普车,由此引得背后几个银行女同事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江春生帮朱文沁拉开车门,朱文沁笑容甜美,礼貌地向驾驶座的郑家明和副驾上的钱霜打招呼:“郑大哥好!大霜姐好!”
郑家明表情十分友好的笑着点点头。
钱霜的反应则显得平淡许多,她侧过脸,对着朱文沁扯出一个标准却没什么温度的微笑,声音不高不低:“嗯,你好。”
她的眼神只在朱文沁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前方,仿佛车窗外的街景突然变得无比吸引人。
朱文沁似乎并未在意,她的注意力全在江春生身上。
江春生和朱文沁坐上后排座位,吉普车启动时,她兴奋地侧身看着江春生,“春哥,钱叔叔为什么要去太平溪挖树根啊?”
“我……”江春生被问的堵住了:“我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