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随着杰斯，缓缓穿过坠星堡那条年久失修的石街。
他神色平静，步伐稳健，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里的氛围与星议所在的城域截然不同，几乎是两个世界。
碎石铺成的街道坑洼不平，石砖缝隙中长出顽强的野草；残破的墙体东倒西歪，表面的浮雕早已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被风沙吞没。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街角随意堆积的废弃骸骨与铁盔残甲，像是某场旧战的余烬，从未被清理过，只被时间一点点掩埋与遗忘。
与之对比，星议之地则是高墙厚砖，井然有序。
无论是空中浮桥还是法纹宫塔，都显现出一种宏伟又克制的华丽感，每一处细节都雕琢得近乎苛刻。
前方的杰斯突然开口，声音随意却藏着试探的味道：
“你刚来我们这边，一开始可能有点不适应。说起来……其实有点尴尬，我还从来没去过星坠议会呢。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凯勒略一怔，脚步没有停，眼神却悄然锐利了一分。
他听得出杰斯话语背后的探意，但也并不回避。
语气平淡而笃定地回应道：
“星坠议会，确实修建得极其奢华，琳琅满目。表面看是秩序的象征，实则已是深陷泥淖的旧体制。”
他顿了顿，望了眼坠星堡那些杂乱堆叠的断壁残垣，反倒语气柔和了几分：
“相比之下，异端的聚落虽然像是随处搭建在废墟上的临时营地，却给人一种……随和、真实的感觉。”
“在乱世里，安逸的生活并非必须。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地、不必处处伪饰，反倒更让人安心。”
杰斯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认真：“那你愿意为我介绍一下，星坠议会真正的面貌吗？”
凯勒抬眼，与他对视，声音缓缓落下，每一个名字都带着重量：
“大贤者·索尔蒙，议会领袖。他是一个极少现身的人物，但无人能否认其智慧与影响力。据传他能‘计算未来’，在冥思中推演出数十年后的局势。年龄无人知晓，只知他在记载诞生前便已在星坠塔顶坐观天象。”
“天象编织者·梅丽娅，擅长操纵星辰之力的女术士。她是议会中唯一能通过天象预测战争走向的存在。曾在数年前发出警告，提醒龙裔联盟警惕黑曜会的崛起，可惜那时无人真正听进去。”
“银辉守望者·艾诺瓦，守护银辉湖的魔法骑士，能够驾驭纯粹的光之魔法。他是议会最坚定的卫道者之一，对一切混乱都持强烈排斥态度。”
杰斯点了点头：“听上去是个高墙之上的世界。”
凯勒沉声应道：“他们的确自视为审判者与记录者，从不轻举妄动，却时刻监视着大陆动向。”
他继续说道：
“对龙裔联盟，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友好，毕竟两方都在研究远古龙族的奥秘，有共同利益。”
“对黑曜会，则是强烈戒备。尽管反对他们那些不人道的实验，但出于中立立场，通常不会主动干预。”
“至于异端军团……他们视之为混乱的源头，是破坏力量平衡的隐患。因此一直在观察，却未采取实质行动。”
“但若有一日，整个战火大陆陷入全面崩溃——”
他语气顿住了一瞬，目光向远方破碎的钟塔一撇。
“——星坠议会，将会以‘最后调停者’的身份介入。”
杰斯安静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他望着前方的街道，似在思考，又似在等待凯勒说出更多。
良久，他轻声笑了一下：
“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楚什么才算是站在‘正确的一方’。不过今天这条街，能听你说这些，我觉得……比那些光辉高塔有趣得多。”
杰斯脸上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讥讽般的洒脱：
“噢……真不愧是那个致力于维护世界平衡、避免极端势力导致文明毁灭的星坠议会。”
他微微抬起下巴，望向灰暗的天空，声音在古堡的空寂中回荡：
“他们存在得太久了，久到仿佛已经脱离这片大陆的泥泞与鲜血。像是一座战乱之外的灯塔，不属于任何阵营，也不愿被卷入纷争。他们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征服者，只是站在世界之巅，冷眼注视众生，把自己……看成神明。”
这话语像一柄微冷的针，直直扎入凯勒的心口。
他瞳孔微微收紧，呼吸一滞，一抹不安瞬间划过心头。
那一瞬间的动摇，虽极快地掩饰住，却还是没有逃过杰斯的目光。
杰斯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没有揭穿。
“……我说错了吗？”他并未追问，只是轻轻伸出手，拍了拍凯勒的肩膀。
语气转为轻松：“好了，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话音刚落，他转过身，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去。
侧头笑道：
“我可是连饭都还没吃完，就跑出来接你这尊‘星坠议会的客人’了，多少也得给点面子吧？”
凯勒望着少年背影，神情复杂。
杰斯的背影不高，却透出一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他不再是昔日星议高塔中那个俯瞰众生的监察者，而是这个破败堡垒中，众多孤魂乱战之间，少有的炽热与信念所在。
他抬起脚步，终于默默跟了上去。
石阶尽头，两人站在一处巨大沉重的石门前。
那扇门黑沉如墨，嵌有繁复的龙纹与古文铭刻。
门缝中隐隐透出温暖的烛光，伴随阵阵笑语与杯盏碰撞之声，仿佛这一刻，乱世的喧嚣都被关在门外，只剩下屋中短暂的安宁。
杰斯抬起手掌，轻轻推开石门。
“吱呀”一声，门扉缓缓开启。
屋内热烈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篝火正旺，火焰映照在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
十四位身穿各异战袍、气息各具风格的战士——堕星使徒，正围坐在长桌旁，大口吃肉饮酒，交谈喧笑，其乐融融。
凯勒的目光在屋内一一扫过。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羁又富有生命力的一群人。
凯勒一时间并未说话，而是驻足原地，静静地与他们对视。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十四道目光汇聚，试探、审视、冷淡、好奇——各不相同，却都落在他一人身上。
杰斯笑着开口，语气轻快却略带郑重：“这位是流亡剑士——凯勒。”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凯勒轻轻拉入屋中，径直带到火光映照的众人面前。
温热的炉火照在凯勒脸上，那些环伺的目光也随之而来。
“从现在开始，”杰斯继续道，目光缓缓扫过桌旁每一位同伴，“凯勒便不再是星坠议会的人了。”
屋内顿时一静。
杰斯嘴角挑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语气却分外坚定：
“就在刚才，我已经亲自同意——他正式加入我们。”
“从今日起，他就是我们异端组织的一员。一个真正的流亡剑士。哈哈哈……”
话音落下，房中顿时一阵骚动。
“什么？”克雷昂最先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不解，“这也太突然了吧？星坠议会那帮老头子，居然会放弃这种级别的战力？他可是……监察使级别的人物吧？”
“搞不好是间谍。”坐在角落修补战靴的修伊冷哼一声，“你见过星坠的人会主动投奔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空气骤然紧绷，仿佛一场不流血的审判正在进行。
唯有一人未出声——那是坐在靠墙的灰袍女子，瑟拉。
她神情平静如水，一切仿佛早已知晓。
原来在杰斯独自外出迎接凯勒时，她担心有变，悄然施展幻影术尾随在后，将整段交谈尽收耳底。
杰斯却并未恼怒众人的质疑，他只是微微抬手，平静地打断了讨论。
“够了。”
他的语气不高，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权威。
“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杰斯看着众人，语气坚定如石，“组织里不过十几人，适当的增添新血，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而凯勒，是我亲自带回来的。”
他转过身，从桌边拿起一个粗陶盘子，动作利落地切下一大块火烤野兽后腿肉，又配上几块薯块与硬面包，整整盛满盘子。
杰斯将那一盘食物端到凯勒面前。
“来，吃吧。”
他看着凯勒，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坐到这张桌子上，从今往后，你就是跟我们在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
凯勒一时间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盘中那冒着热气的食物，那肉的香气与炙烤的焦香混合在一起，仿佛凝聚着这个破败堡垒中的某种原始温度。
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是杰斯温和的神情，那是一种没有偏见、没有试探，只有信任的笑容。
“吃吧。”杰斯笑着说，“虽然你们这些强大的家伙已经不太需要进食了，但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对你没坏处。”
“人啊，若是活得太久，失去了人类的习惯，迟早会变得不像人了。”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却藏着某种锋锐与忧思：
“那些失去人类习性的家伙，往往披着人的皮囊，内里早已是超越觉醒者、深渊者，乃至比怪物更冷酷的存在。”
说到这里，杰斯目光扫过众人，声线一转，仿佛是在交代即将到来的战局安排：
“明日——卡尔巴，你尽快赶赴西部支援赤砂部落，他们目前陷入十分艰苦的境地，必须尽快脱身。”
他转头，语气一顿：
“而我，将亲自前往北境——寒霜城。”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房间的气氛随着“寒霜城”三个字的落下，仿佛也被冻住了几分。
火光轻轻跳动，照亮众人或凝重或犹疑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后，一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撒洛斯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如同铁器摩擦般低沉而有力：“杰斯，北部的寒霜城太过危险了。”
他皱着眉头，目光沉凝：“根据最新情报，龙裔联盟与黑曜会的多支小队，已经在三日前悄然潜入城中。那地方已成风暴之眼，一步走错便会陷入重围。”
克雷昂也立即站起身，脸色凝重：“对啊，我们本就人手有限，何况目前整个北部的格局未明。我们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腹背受敌，反倒陷入被动。”
“这种时候……还是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静观其变的人已经够多了。”杰斯轻轻一笑，语气却丝毫不见退让。
他坐直身子，目光清澈如夜空的星点，望向屋内每一个人：“正因为其他组织都选择等待，才更需要我们先行。”
“只有早一步进入风暴核心，我们才能掌握主动，才能在混乱真正爆发前，终结那些潜藏的祸根。”
“也只有主动敲响第一声警钟，才能震慑那些打算浑水摸鱼、趁乱得利的家伙。”
梅迪安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玩弄着手中的细小火焰。跳跃的火苗在她指间旋转，映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可是……”她慢吞吞地开口，“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即便再强，也不可能在龙裔和黑曜两方夹击之下全身而退。你打算怎么应对？”
杰斯却只是摇头，语气轻柔却坚定：
“我并不打算直接与他们开战。”
“我去寒霜城，并不是为了点燃战火，而是为了遏制它。”
“只有局势彻底失控，只有那些家伙逼我们无路可退时，我才会选择拔剑。”
他顿了顿，目光越发坚定：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也能牢记这一点——不要轻言暴力。不要让愤怒变成我们前行的借口。”
“我们异端，不是为了毁灭而存在。”
“我们要成为这个时代的灯塔，在风雪与血火之间，为那些饱受战乱折磨的人民，照亮前路。”
屋内安静下来。
克雷昂想再说点什么，可话语未出，便被一道空灵低沉的声音轻轻截断。
那是维瑟莉娅。她缓缓睁开眼，声音仿佛来自幽深夜色中的寒星，带着无法忽视的威严与沉静：
“就让杰斯去吧。”
众人一惊，纷纷望向她。
她继续说道，目光静静落在火光中的杰斯身上：
“这也是他迟早必须面对的。”
“亲临前线，并非鲁莽，而是必要的成长。”
“如果他注定要成为这股时代洪流中的引路者，那他必须先跨过风雪深渊。”
维瑟莉娅话音落下，房中顿时沉默如水。
克雷昂咬了咬牙，却终究没再开口。
他知道，连一向冷静克制、以理性着称的维瑟莉娅都开口了，那这趟寒霜之行，便已经是定局。
火光继续燃烧，在墙壁上投下众人深深的影子。
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默然无语，只有杰斯，仍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已看见那北境冰封的风雪之中，隐约有一座城正伫立其中——等待他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