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吹不出声音。
它在这座极北的废城上空沉沉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灰烬降临。
天空与地面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区分色调的界限,一切都被覆盖,被冻结,被遗忘。
城墙坍塌了一段,原本的石块被冰缝撑裂,斑驳地垒在一起。
没有任何人声,连风都仿佛在咬着牙齿缓缓穿行。整座城像一口早已冷却的熔炉,失去了燃烧,也失去了回音。
一条黑影缓缓掠过垮塌的屋脊。
她没有发出声响,落脚也不留痕迹,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半痕——半个脚印,在瞬间又被雪粒淹没。
她俯身,伸手触摸雪下的一层铁锈——那是掩埋着的旧铠残片,边缘有齿痕,不是兽类,是刀刃。
位置极深,像是整个人被砸进地底,连骨都未留下。
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斗篷遮去她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深得像是未曾照见过光。
在风雪之下,她缓缓抬起头,遥望城中心的方向。
一缕不属于风声的震动,微微扰动了空气。
那声音低沉,带着某种节奏……仿佛并非人语。
更像是唇齿之间轻轻吟诵的咒言,隐隐发烫,像火星压进雪层。
她立刻伏身,一手已搭上背后的大剑剑柄。
声音从远处一段弯折的街巷中传来。
视野模糊,仅能见到一道隐晦的火光被风雪扯成残线——像是有人在点燃某种元素。
不远处,有微光自残破窗洞内折射出来,一闪即灭。
她的肩膀轻轻一抖,整个人顺着断墙后撤半步,如影贴雪,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片刻后,又一阵气流悄然逼近,来自另一侧残楼高处——雪末翻动之下,一道身影缓缓自屋脊站起,身形高大,披着寒霜遮住的铠甲,肩部暗刻出仿若龙翼的纹形。
对方似已察觉什么,缓缓偏头,面罩下的目光正对着她藏身之处。
雪落未止,视线交汇只是一瞬。
空气里没有敌意,只有那种让经验丰富的杀手才会感觉到的东西:察觉。
卡萝没有动。
对方也没有。
然后,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记住了什么,又仿佛只是被风雪冻得僵硬。
一段旧秩序的气息,在这片废雪城中苏醒了。
她站在破碎塔楼的屋脊边缘,未动分毫。
那盏火光已经熄灭,雪却落得更急了些。
微热的龙语残韵还未散尽,在她周身绕出一层无形的涟漪,如寒气中浮现的一道光焰残影。
她缓缓抬手,从披风中取出半卷沉色的金属皮卷。
指尖一点火星跃动,卷轴上瞬间浮现出龙文的浮刻,律动着微光。
卷轴内容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她的目光,在看到第三行的刻文时微微一滞。
——目标地点,已有人先至。
非本方。
她不语,卷轴悄然熄灭,一阵寒风拂来,将卷轴带入风雪,连同她肩上的披风一同掀起。
那一瞬,能看到她衣下的战甲暗紫中泛着苍银,胸口印有一枚细密龙纹的咏唱铭印,随着她的呼吸微光闪烁。
她的双眼不带感情,却很清醒。
脚下雪脊微动。
下一瞬,她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在雪中俯冲而下,带着龙语咒力余波滑入一处断巷之间,落脚无声。
不远处,有同样穿着龙甲的另一人正等候着她。
“你迟了。”
那人语声冷静,背后披着寒霜中依稀可辨的半翅装置,收拢如刃,气息中残留着雷的痕迹。
她没有回答,只将刚才观察到的一切低声说出:“北巷塔楼,旧钟残影中,有潜伏者一人。”
“确认敌意?”
“未动。未露气。”
“……黑曜会?”
“多半。”
对方沉默了一瞬,呼吸间带出极轻的电音,像是咬断一段未吐出的词句。
她看着他:“要清理吗?”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层层垮塌的高墙,眼神穿过雪雾,像能看见隐藏其后的某个存在。
“不急。她不动,我们也不动。”
她点头,声音轻极,却在雪中听得清清楚楚:
“那我去东侧,再确认一次。”
风雪之中,她再次跃身而出,没入雪墙断角之中。
只留那雷翼之人,单膝跪下,伸手插入雪地,将某个印记埋入雪层深处。
龙文阵印缓缓浮现,凝于雪下,无声燃起淡金色的微光。
他们不是游荡者,不是迷路的龙裔。
他们是带着“指令”来此的狩猎者。
风雪越发厚重。
卡萝早已离开了那座塔楼。
她像影子一样游移于废墟之间,没有留痕,也没有声音。
她的脚步一落地便融于雪中,那些藏在屋檐断壁后的潜藏者若非细查,根本无法察觉到有谁曾靠近过。
刚才那一瞬,她并未暴露气息,却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风雪中锁定了自己。
不是凡人直觉,而是战斗者的本能。
她眯了眯眼,步伐未停,却已将那人的体态、反应速度和力量判断藏入心底。
——吟咒、收势、滑落,那并非普通龙裔。
??
她侧身穿入一处横倒的木梁之间,廊柱尽毁,空壳楼阁冷得像一具尸体。
这是寒霜城外层的居住区,早在大雪降临前就被弃守,如今只剩倒伏的残屋与冻结的门楣。
卡萝缓缓停下。
她感觉到了。
前方,有人。
不是龙裔,也不是市民的残余。
那股气息,是熟悉的沉静冷冽,像是雪中藏剑,未出鞘便已透骨森寒。
她没有接近,而是顺势隐入一处坍塌的拱顶下方,静静凝视前方那扇半敞的石门。
风雪打在门沿,一位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屋内,未动分毫。
那女子身材高挑,一头冰白长发,甲胄沉静地贴合在她身上,肩部覆有极薄的霜晶片层,如同冰壳。
她背着一柄样式极古的大剑,剑身过长,在雪中拖曳出一线浅痕。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但卡萝知道,那人早已察觉她的靠近。
“是你啊。”
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语气没有敌意,也没有喜恶,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卡萝没有现身,只淡淡回应:“你来得比我早。”
女子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缓缓侧过身,让她的面容露出轮廓。
她的眼眸浅得近乎透明,像是将极寒之地的雪光凝结成了瞳色,冷、稳,却又带着某种极易忽视的悲悯。
“龙裔已经探进来了。”她轻声道。
卡萝没有否认:“至少两人,行动谨慎,不似探路者。”
“塔莉雅和那位雷翼……那就不是探,而是执行。”
卡萝目光微凝,忽然低声问道:“组织是让你来观察,还是清理?”
那女子缓缓摇头:“寒霜城是中层节点,不该轻动。他们若不触线,我不动。”
“可若他们试图进入核心区域呢?”
沉默片刻,那女子微微侧首,一缕雪发滑落。
“那就不由他们了。”
她转身,走入屋内,雪幕垂落,身影再次被寒气吞没。
那长剑划过地面,拖出极轻的霜痕,像一道尚未觉醒的界线。
卡萝站在原地良久。
她很清楚,对方若真正出手,战局将瞬间转向另一重层次。
黑曜会的大剑战士,并非只是守卫。
她们,是令敌人“止步”的利刃。
雪,仍在下。
不同于外廊破败的空楼,这一带街区临近城东侧的断崖。
岩石嶙峋间,一道结冰的水渠蜿蜒而下,仿佛大地冻结的血脉,通向更深层的城市心脏。
一个人影正伏于高处残垣,周身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若不是偶尔衣角随风轻摆,几乎无法分辨那是活物。
她静静俯瞰下方。
两名身披深灰甲的巡逻兵缓缓从结冰的街口穿过,脚步迟缓,气息沉重,并无妖气波动。
不是战士,更像是寒霜城留下的某种安置守卫。
那人影动了。
没有声响,也无雪崩,只是一瞬,身体便像掠影一般滑落。
她的足尖未触实地,而是借着断瓦与横梁飞掠而下,每一次借力都极短极轻,就像她并非依靠肉体,而是凭借风流与气息的引导滑翔前行。
她落入了一栋半塌的楼阁之中。
手轻按腰侧,两柄细刃匕首微微一转,嵌入腰带,衣摆一拂,遮去了冷光。
她面容被深兜半遮,只露出轮廓线柔和的下颌,但目光冰冷无情。
石砖下有雪,但雪下有灰。
她蹲下,指尖拂过地面,残留着一种淡淡的灼痕,与雪层中完全不符。
那不是火,而是某种妖气波动残余后留下的痕迹。
她的眼微眯,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不是塔莉雅的气息。”
这声音低得像气流中的回声,喃喃自语间,她已缓缓站起,手指一翻,掌心间浮现出一道幽蓝色的细纹,在寒风中若隐若现。
龙影遁形已过,但感知仍在持续。
她没有继续向中心推进,而是向南侧迂回。
她知道,在这种沉默的城市中,动得越快,越容易被错觉诱导。
雪是冷的,但妖气未必是热的。
她必须确认,那道灼痕究竟来自谁,又为何出现在边缘区域。
她穿行于冰墙与废塔之间,身影若隐若现,仿佛亡魂游移。
远处,有微不可闻的金属声划过石面,随即归于沉寂。
她骤然顿住,侧耳静听——没有脚步,也没有杀意,但她知道,那不是风。
有人,正在跟踪她。
不是巡逻者,也不是寒霜城居民。那种呼吸,那种在雪层间几近完美藏匿的动作,不是普通战士能做到的。
她缓缓后退半步,躲入一扇斜倚的断门后。指间微微发力,细刃出鞘未响,刀锋却已悬于侧颈。
她没有回头,只吐出一句冷淡的低语:
“你跟得太近了。”
沉默片刻,身后雪层轻响。
一道低哑而从容的声音传来:
“你的嗅觉,比传言中更敏锐。”
她不语,只将匕首回收半寸,缓缓侧身,目光落在那从阴影中缓缓现出的身影上。
那人身披暗灰披风,身形高大,黑发在风中如鬃鬣翻动,脸上有浅淡疤痕,看不出年龄,只有眼中那种沉着的压迫感能说明他走过多少生死边缘。
龙裔联盟的人。
不是前锋,也不是咏者。
他站在雪中,手未动,眼神却像刀。
她冷冷一瞥:“你不是来支援塔莉雅的。”
对方点头:“不是。我是来找——她。”
他说“她”时,声音略顿。
女刺客眉尖一挑,没有再问。
他们之间的雪风又吹了一阵。
风过之后,才听见远处,一道极轻的震颤,仿佛地底某处的冰层轻轻龟裂了一丝。
那声音太轻,但她们都听到了。
龙裔刺客与那男子对视一眼,同时望向寒霜城深处。
风雪之间,某种无法命名的“动静”,开始悄然传开。
风更急了,雪更重。
破旧仓屋被临时封成营地,木墙因寒霜干裂而不断发出咔咔的细响,如同沉睡巨兽胸腔深处不安的低喘。屋内并不温暖,妖气在木梁间低伏不散,仿佛某种战前本能正在积蓄与压抑。
维克多静坐在墙角。
他的盔甲已去,双膝弯曲盘坐,身前是一柄极厚重的大剑,剑脊横斜落于地面,斑驳且钝重。
那并非用于疾攻的剑式,而是为应对长时对峙与重甲斩杀所制的“断骨重刃”。
他不喜言语,却擅长听雪。
雪打在屋檐的节奏若有微差,便说明风向、密度、城势甚至地形回响已发生改变。
他曾在山谷雪林中躲藏三夜,也曾在冰穴深处与觉醒者对峙整整七个时辰,这些细碎感知是他仅存的本能。
他睁眼。
不是因为雪声变了,而是……妖气,似有若无地回旋了一圈。
不是敌袭,但像是某种气息曾穿越他们的营地边界,又迅速撤离,如影如电。
维克多右手轻扣剑柄,一声轻震,剑脊发出沉闷回响。
他并未立刻起身,只扫了一眼房内的其他人。
火堆微燃,光影斜洒。
那名始终斜靠木柱闭目沉睡的女子微微动了一下。
她背负大剑,银发垂落至膝,一只手搭在剑柄上,睡姿却极为沉稳,没有丝毫警觉痕迹。
她叫阿利维娅,是黑曜会中少数有“战术调控”权限的人之一。她醒着,但装作睡着。
维克多收回目光。
窗外风雪如幕,突地,一声极远处的“霜裂”异响穿透风墙,如同有谁将冰柱击碎,又被雪层迅速掩埋。
火光跳动。
这一次,阿利维娅睁开眼了。她看了维克多一眼,不多话,只是轻声道:
“……她们,提前动了。”
维克多起身,披上战袍,一言不发。
门外雪光泛白,已有人影站定。并非敌袭的守哨者,而是另一个方向刚归队的斥候。
那人拔下兜帽,银灰短发在风中乱舞,面上挂着未散的寒霜。
“南侧断层地带……出现了被灼烧过的积雪层痕。”她低声说,“但附近没有热源,也没有战斗痕迹。好像,是某种异变残留。”
“不是我们的人。”维克多道。
“也不是觉醒者。”阿利维娅从火堆边站起,“妖气太细,不像爆发式压迫。像是……试探。”
雪愈密,夜愈深。
门外更远处,有沉重的脚步踏入雪中。
一个高大人影扛着一柄如门板般的重剑站在夜风中,未进门,只立在风雪之下,低声道:
“维克多,我去东墙一趟。”
维克多没有回头,只答了一句:“带重铠。”
那人一笑:“我知道。那股气……不是初级的侦察者能放出来的。”
他说罢,转身没入雪雾,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仓屋内,阿利维娅重新盘坐,火堆静燃,没人再说话。维克多重新坐回角落,将大剑横在膝上。
他闭眼,眉心微皱。
敌人尚未出现。但已经绕过了所有潜藏线,进入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