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丘终于把目光从拂尘上挪开,认真的看了左如今一眼,“是在宋擎想要对你下杀手的时候,连顾动了杀心。”
宋擎……这倒的确有可能。
“我那时候看不见,倘若当时的反击稍有迟疑,或许宋擎就真的取了我的性命,只是没想到,竟是那时候影响了连顾……”
闻丘看着她,摇摇头,“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左如今睁大眼,“那还有什么?”
闻丘:“若是因起了杀心,在宋擎死后,这杀心也就该散了。连顾真正在意的是,他在你生死攸关的时候,虽然动了杀心,却没有真正为你做什么,他痛恨自己,这份恨意迟迟未能消散,才会在沾染浊气时反噬了他。”
痛恨自己……
左如今终于明白,连顾这两日为何总是执着于问她谁更重要,为何他听到她说“其实你知道他会选什么”的时候会落荒而逃,为何在林间遇到刺客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的直接下死手。
他的浊气所放大的,恰恰就是他对于这些选择的挣扎与痛苦。
左如今眨着刚刚复明的黑亮的眼睛,“难怪……”
闻丘看着这姑娘平静的面色。这面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真相而多一分纠结,反倒是多了些想清楚缘由的释然。
闻丘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犹豫有点多余了。
果然,这位小城主,全然不是连顾那种动不动就苛责自己的孩子。
感慨之余,他又有点缺德的偷偷庆幸:还好这小姑娘不是自己徒弟,否则,以这丝毫不内耗的性子,怕是没有连顾那么好骗。
左如今又看了看他,“那……连顾的浊气,现在又该如何处理?”
听到这话,闻丘一直轻松的面色终于有些沉了,摇了摇头,“浊气,还在左培风的身上。”
左如今皱了眉,“为何?”
闻丘:“那日他并非要取出浊气,只是略微一试,便立刻被反噬。不光如此,还因此伤了左培风的神髓,那孩子至今还昏沉不醒。”
左如今:“如今有您在,让连顾重新将浊气取出,应该就不会被反噬了吧?”
闻丘摇摇头,“那缕浊气,现在无法取出。”
“为何?有您护法也不行吗?”
“不是因为这个,”闻丘耐心的解释,“原本,应该将身带清浊二气之人带到一处,同时取回。但如今那缕清气已经随着姚阿穗的离世而消散了,此时若将浊气强行取回他体内,终归少了半缕,清浊失衡,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先前姚阿穗的事,连顾都跟我说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蚀月族在你身体抱恙之时钻了空子,这不是你的错。”
左如今并不怎么在乎这句宽慰,“既然失了半缕清气便是失衡,那这半缕浊气干脆就不取回连顾体内,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闻丘发现自己是哄连顾哄惯了,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告诉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但眼前这个小姑娘显然压根儿就没觉得这事儿是自己的错,她满脑子只想着尽快解决问题。
老头难得和人聊天这么简单,也就再没什么顾忌,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自然不会那么简单,连顾的灵气与结界息息相关,倘若……真到了那一天,这世间还存着半缕浊气,那结界便依然不够牢固,即便连顾付出一切,终归还是一场空。”
左如今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两下,“既然清气可以消散,浊气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清除掉?比如将这缕浊气转移到死囚身上,它便会随着这个人的死去而一同消散了。”
闻丘重重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小城主,你要是有灵根,肯定不是个善茬儿。”
左如今心说:我没灵根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她还是把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静静等待闻丘的回答。
闻丘收了笑容,还是摇头,“没那么容易取出,灵气散落时本就是随机寻找宿主,一旦融进人的身体里,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随着这个人的死去而消散,要么,便是灵气的原主人主动召回,没有第三种可能。这件事,连顾都还不知道,我还没忍心告诉他,不过你心硬,你可以知道这些真相。”
左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连顾还以为章同玉用邪术取走了姚阿穗身上的清气,而闻丘却已经确认,那缕清气已经随着姚阿穗的离世而消散了……
如果这件事情只有两种结果,而连顾不可以主动将浊气取回,那么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结果:左培风,死。
左如今明白了“你心硬”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心底狠狠的一抖,又想起了李三的那个预言:左培风活不过十八岁生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左培风的生日应该就在半年之后,也就是结界最终将要撑不住的时候……
闻丘好像听到了她猛烈的心跳声,他沉着浅淡的眉目,平静和她对视,“小城主,你聪明,有心计,有手腕,也硬得下心肠,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左如今也还以平静的目光。
她先前见过闻丘几次,总觉得是个极有趣的长者,虽然连顾被这位师父放在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中,但她还是理解闻丘的。她为了一个小小的似风城,都会做出那么多无奈的抉择,闻丘肩上担着的却是四境的安宁,使一些手段也在所难免。
但直到此刻,左如今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少了。
都说人心复杂,她以为她早已见过最复杂的人心,可是和眼前这位黑衣白面的大长老一比,什么左蹊、柳覆青、慕川,包括她自己在内,都稚嫩得像个孩子。
他把控着每个人的性情,并按照他们的性情告知他们该知道的一切,然后,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且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知道他们在乎什么,能取舍什么。
一切都那么简单,水到渠成。
甚至,他都没有主动向谁提起,而是稳坐钓鱼台,等着每个人眼巴巴的来问自己。好像是主动排着队找他领受自己的命运。
他那个天生灵气至纯的宝贝徒弟,就是从小这样,一步步被他养成现在这副纯良的模样吧。
闻丘的瞳仁淡得装不下什么情绪,只能映出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无需多问什么,聪明人之间,不需要把话说得那么清楚。
她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晚辈还有一事不明,既然连顾的浊气在左培风的身上,为何显神珠靠近他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闻丘:“他的神髓本就有损伤,残缺不全,连顾的浊气落上去,反倒是补全了,并未外溢,所以,显神珠测不出来。”
“损伤?”
闻丘点点头,“我记得连顾跟我说过,先城主左蹊一直觊觎小城主你的神髓可以再生,于是让一个神棍想办法将你的神髓剥给左培风,所以,那孩子近些年来一直被灌一些古怪的药,甚至,你们二人还曾经被绑在密室中,差点真的剥了你的神髓。”
左如今:“左培风的神髓,便是那时候损伤的?”
闻丘:“具体是什么时候所伤,已不可查证,但我方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神髓确有损伤,而且眼下,已经被连顾的半缕浊气补全了。这孩子之前胆小怯懦,或许就和神髓的残缺有关。不过近些时日,他胆子应该大了不少。”
的确大了不少。前几天左如今还曾经暗中感慨,若是现在的左培风和她争城主之位,她还真未必能赢。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当初的左培风还太过怯懦,连左蹊死时,他都没勇气出现。
左如今这样想着,突然发现一件事:她之所以在夺位时少了左培风这么大的一个阻碍,恰恰就是因为左蹊想要将她的神髓剥离给左培风,才导致左培风胆小懦弱……
那老家伙机关算尽,其实是自己害了自己。
闻丘带着笑意看她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的样子,显然也早就看出了这其中的因果。
“人啊,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做的每一件事,最后的因果都会落回到你自己头上。”
左如今:“那您呢?”
闻丘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想了想,还是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怎样都是活该。”
他笑完,还不忘回左如今一句:“你也一样。”
这老头有仇当场就报了,左如今也跟着笑,“您说的对,我也一样。”
闻丘一甩拂尘,“还是连顾好啊,你瞧瞧,连他的清浊二气都这么善解人意,清气帮姚阿穗续了命,浊气帮培风补全了损伤。这么好的孩子,落到我跟你的手里,可惜哦……”
左如今:“所以,像他这么好的人,不该有那样的结局,对吗?”
闻丘看着这个姑娘,突然站起身,神色郑重,“小城主,你想没想过,或许,你就是他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