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血色,苍白中透着铁青,牙齿紧咬,无声地咀嚼着自心底里泛起的酸楚与妒意。
脸上的青筋凸现,再又消伏。
这沉默的良久,对我的指控与愤恨,竟然置之不理。
他向身后曲丛生挥手,语气如此冰冷,而且面无表情。
“给我枪。”
他拉长没有丝毫温度的语调,说出这三个字。
曲丛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真实地稍纵即逝。却依旧伸手去腰间,拿出一把枪。
在我呆若木鸡的表情之下,一把冷冷的枪,枪口向下,指向安立东的胸口。
南正安冰冷的语气,穿过他与安之间,我的、已经浑然僵硬、血液凝固的身体。
“你带她走?!”
他的牙齿咬成了狮子猎食羚羊时、见血封喉的形状,双眼眯成阴暗暴戾的一条线,“你再说一遍?!”
*
安立东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体力不支又被胸腹内伤所困,他似是满腔激愤被封印般所制,却强自蓄养气息,为能继续说话积聚体力。
我怔怔地看着这样不堪一击、虚弱至此的安立东,泪盈满眶,视线再次模糊。
跨一步挡在那颗意不在我的子弹面前,伸出一只手,勇敢地攥住了枪头。
一行泪滑过脸颊,冰冷地。
“够了,我说够了。”
已有些筋疲力尽的愤怒,融合了历尽沧桑的疲惫。
我只觉得这身体,早已不属于我自己;而其中的心,仿佛也早已脱离面前的这世界。
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不是曾经的我,而是一个被深爱旧恨交织、绑缚着动弹不得的灵魂……
“你这样滥用私刑……我不齿;还要夺他性命,我不忍心;”
“我说够了,放了他,放了他!让他走!”
*
“冰……然……”
细微的呼吸从身后的地上升起,我放下握枪口的手,转向安立东。他拼命地延展着脖子,似乎要把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送到我的耳边。
原来刚才那养精蓄锐的苟延残喘,不是为了向面前的暴力屈服,而是为了把这些话,对我说——
“我要告诉你……我最喜欢你什么…….”
他肿胀的唇,轻轻地咧起,曾灰暗的眼闪过亮亮的星辉。
“是……你从来都不肯任人摆布……有方向……始终在做你自己……”
“我不如你勇敢……甚至也曾经没有方向……
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是你告诉我我要收手……”
*
“这个世界好黑……好龌龊……
我后悔在遇见你之前……做了太多的错事……
我后悔为什么……不是在别的地方……别的场合……和你相遇……”
他闭上了眼,没有晶亮目光的脏兮兮的面容,看上去满是凄凉和沧桑。
“但你是对的……永远不要违背人性和……善良,”
“不要怕……也不要屈服……”
他的眼睁开陡然一亮,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坚定地去看那依旧持枪而立的唐博丰。
忽然,破败不堪的唇瓣,咧出了憨厚的一笑,笑得决绝,亦那般坦然。
“就像我……宁肯死……也不愿再听人摆布……”
“我不会……蠢到用谎言……编织……一个金色的笼子…….”
“来锁住……一颗……勇敢……独立的心……”
*
“砰”地一声枪响,滑过我的耳际……
这是我曾经听过的,世上最刺耳的声音。
它几乎令我一瞬间失聪,我甚至听不到面前年轻男人,闷声投奔另一个世界,对我告别的感喟……
视网膜被鲜红色侵袭,几乎只能见到:
稚嫩的、透明的、心动痉挛的血色……
安立东面上一皱,眉沉沉地一紧,那丝坦然亦决绝的笑容,就像高空中断线的风筝,被狂风吹得渐渐远去、无影无踪…….
直达肉眼和心灵均无法触及的云层……
仿佛那双骨碎肉裂、已没有丝毫力量感的温热的手,生存的温度,在一瞬间就冰冷……
僵成了冰块一般的温度,冰冷的指尖摸上去,都感染了那种锥心的疼。
*
我愣愣地看着鲜血、从安子弹击中的、胸前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很快地,象连杯碎地的红葡萄酒,在干燥冰冷的水泥地面蔓延……
年轻的血液好热,沸腾着、泛着泡沫覆在地上、缓慢地蒸发……
就像给烤干的铁板上浇油……
仿佛生命和灵魂散发的热气……正在尘世冉冉而起……
我麻木的脸上,有两瓣麻木的唇。
呆呆地转过身,眼里没有任何生气,张口,用连自己听去都陌生的声音,暗哑地说。
“你……杀了他……”
“你……”
冰冷的身子,沉沉地倒在一只慌乱着、扔下枪的臂弯里,但仿佛对热量已经绝缘,什么样的热度,亦无法再让它温暖……
闭上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苍白无力的、不属于周遭世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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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了。
即使睡不着,但也沉沉地躺在床上。
而那被我视作恶魔般的男人,他根本不敢挨近我,再也无法拥我入怀。
他一碰我,我就惊恐莫名地闪躲;
象兔子般在家具间蹦来蹦去,甚至看不清前面的是柜子还是木床,将胳膊膝盖碰得青肿;
除夕夜的阳明山,如同要驱散晦气与霉运般,礼花炮放得惊天动地。
在卧室窗前的焰火,我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觉得我没有听觉了:
一颗凭空出世的子弹,毁掉了我对美好世界的听觉……
我亦没有视觉了:
我将头沉沉地蒙在被子里,直到身边守候的他怕我窒息,轻轻地过来掀开那棉被。
我愤怒地吼道,“别动我!别动我!”
然后再次将被子笼在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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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这安静里的一丁点儿声响。
睡觉也要开着灯,前所未有地恐惧黑暗。
在被子下面,我隔着薄薄棉絮的纹理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灯光,望着望着,眼前就会出现安立东那年轻、富有生机的面庞,心里燃起腾腾的痛,原有的裂纹象被无形的手在撕扯,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已没有知觉,感觉不到安全和温暖:
一场狠绝无情的杀戮,让我认清了子弹。
我有条件反射的恐慌,见到曲丛生就飞奔上楼,语无伦次地对他嚷道,“有枪!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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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要一起过除夕夜的母亲,被他们以合理正当的理由哄回敬老院;连安宁,也被悄悄遣返回了市区;阳明山,真正成了一座孤岛、冷山。
每一个夜晚,是如此难熬、如此孤寂……
即使他痛惜、追悔莫及的目光始终伴随我落寞的身影存在,那又怎样?
我还在跳跃的心,早已麻木到,对一切视而不见……
我的耳边,总是不停地想起安立东临死前的一句话:
“用谎言……编织……一个金色的笼子…….”
“来锁住……一颗……勇敢……独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