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年间的暮春,江南水乡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临安府城外三十里的竹影镇,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亮,像块被打湿的绿绸缎。镇东头那间竹器铺子,门楣上挂着的“陈记竹坊”木牌,边角已被岁月啃得发毛,却还执拗地在风里晃悠。
铺子主人陈三郎正蹲在门槛上削竹篾,左手捏着根刚剖好的桂竹,右手的篾刀在指间转得活泛。他这人长得清瘦,眉眼却生得周正,只是眼下总挂着两抹青黑,像被泼了墨的宣纸。院里传来木盆磕碰的脆响,是他媳妇阿秀在洗衣裳,皂角的清苦气混着雨水的潮气飘过来,三郎鼻子动了动,嘴角悄悄翘了个弯。
“三郎,把那几根细竹篾递过来。”阿秀的声音裹着水汽,软软糯糯的。她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怀里揣着个布兜,里面是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小衣裳,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三郎应了声,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声——前阵子去后山砍竹摔了跤,留下的老毛病。他趿着草鞋往院里走,路过晾衣绳时,瞥见阿秀那件月白色的襦裙在风里荡,像只停不稳的白鸟。他伸手替她把裙摆掖了掖,指尖擦过她后腰,阿秀“呀”地缩了缩,手里的针线差点扎着指头。
“没个正经。”她嗔怪着瞪他,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三郎嘿嘿笑,把竹篾往她手边的竹筐里一放,顺势蹲在她旁边看她纳鞋底。阳光透过雨帘筛下来,在她发间碎成金屑,他忽然觉得,这辈子要是能一直这样,听着雨声,看她做针线,就算天天啃咸菜也值当。
可这安稳日子,就像薄冰上的倒影,看着清亮,一碰就碎。
入夏那阵,镇上闹起了时疫。起初只是几个老人咳得厉害,后来连半大的孩子都开始上吐下泻。药铺的胡大夫忙得脚不沾地,熬药的砂锅从早到晚咕嘟冒泡,药渣堆得像座小山,也挡不住棺材铺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阿秀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走路时得扶着腰,三郎把她看得紧,不让她出门半步。可那天夜里,邻居家的张婶子家孩子烧得抽风,男人不在家,哭着来敲门求阿秀帮忙照看。阿秀心善,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三郎拦都拦不住。
“就去看看,给孩子擦擦身子就回来。”她回头冲他笑,月光在她脸上淌,像层薄薄的银霜。
那是三郎最后一次见她笑。
三天后,阿秀开始发低烧,浑身烫得像揣了个炭盆。三郎把铺子关了,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用浸了井水的布巾给她擦身子,整夜整夜不合眼。阿秀烧得迷迷糊糊,嘴里总念叨着“孩子”,手死死抓着三郎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胡大夫来看过,摇着头叹气:“脉象虚得像根头发,怕是……”后面的话没说,却像块冰锥子扎进三郎心里。
第七天头上,阿秀气若游丝,拉着三郎的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三郎,我……我怕是熬不过去了……那孩子……”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在枕头上洇出个小水洼。
三郎攥着她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拼命点头,眼泪砸在阿秀手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我藏了些碎银子,在……在樟木箱底的蓝布包里……你……你要好好活……”阿秀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像被风吹走的柳絮。她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房梁上那串风干的竹风铃。
三郎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身子,发了疯似的喊她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那夜,竹影镇的雨下得特别大,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淹了。
出殡那天,三郎没哭。他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腰杆挺得笔直,亲手给阿秀钉了棺材盖。胡大夫说时疫死者的棺木得尽快入土,不能停灵。三郎就在后山坡找了块有竹林的地方,自己一锨一锨挖了坑,把阿秀埋了。坟头栽了棵小桂竹,他说阿秀喜欢竹子的清气。
回到空荡荡的铺子,灶台上还放着阿秀没洗完的菜,竹筐里的鞋底纳了一半,针还插在上面。三郎走过去,拿起鞋底,摸到针脚里残留的体温,眼泪这才决堤,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日子还得过,可三郎像丢了魂。竹器铺子关了门,他整天坐在阿秀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对着那棵小桂竹说话,说镇上张屠户家的肉又涨价了,说西边的河沟里钓上了条大鲤鱼,说他夜里总梦见她挺着肚子,在院里晒衣裳。
秋分时,后山的竹子黄了大半。三郎在坟头守着,忽然听见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心里一紧,以为是野狗刨坟,抄起身边的扁担就站起来。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像是……像是有人在地下敲东西。
他手都抖了,哆哆嗦嗦地蹲下去,耳朵贴着冰凉的泥土听。没错,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呜咽,像只被埋住的小猫。三郎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徒手往坟堆上刨。
泥土又冷又硬,指甲很快磨破了,血混着泥粘在手上。他越刨越快,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刨到半尺深,指尖碰到了块木板,是棺材盖!那呜咽声更清楚了,真的是阿秀的声音!
“阿秀!阿秀!我在这儿!”三郎疯了似的喊,找了块石头拼命砸棺材板。木板裂开道缝,他伸手进去摸,摸到只冰凉的手,还在微微动弹!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棺材盖掀开了。月光洒进棺材,阿秀躺在里面,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可眼睛还睁着,看见三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三郎……孩子……没了……”她气若游丝,抓着三郎的手,“我……我冷……”
三郎什么也顾不上问,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抱起她就往家跑。山路崎岖,他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出了血,可怀里的阿秀始终抱得紧紧的,像抱着稀世珍宝。
阿秀活过来了,却像变了个人。话少了,眼神总是空落落的,整天坐在窗边,望着后山的方向发呆。三郎变着法儿哄她,给她做她爱吃的桂花糕,把竹风铃挂在她床头,可她脸上再也没露出过笑。
过了些日子,阿秀开始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三郎请胡大夫来看,胡大夫把完脉,眉头锁得像个疙瘩:“她这是……魂魄丢了一半啊。时疫本就伤了根本,又在地下憋了那么久,阳气快耗尽了。”
三郎“咚”地跪下去,给胡大夫磕了个响头:“求您救救她,多少钱我都给!”
胡大夫叹了口气:“不是钱的事。她这情况,寻常汤药没用。除非……”他顿了顿,像是在说什么禁忌的话,“除非能找个东西,把她散了的魂魄引回来,锁在身上。”
“什么东西?”三郎眼睛亮了。
“骨笛。”胡大夫声音压得极低,“用至亲之人的指骨做的笛子,吹响的时候,能勾魂。可这东西邪性得很,做的人折寿,用的人……也未必有好下场。”
三郎没犹豫,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阿秀。
那天夜里,他揣着把小刀,去了后山那片乱葬岗。镇上死了太多人,来不及好好安葬,好多尸骨就随便扔在那儿,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月光惨白,照在白骨上,泛着阴森森的光。风吹过树林,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三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恶心,在尸骨堆里翻找。他不敢用阿秀亲人的骨头,只能找那些没人认的孤魂野鬼的。找了半夜,终于找到根还算完整的指骨,粗细跟阿秀的手指差不多。他用布把骨头裹好,揣在怀里,像揣着团火。
回到家,阿秀已经睡熟了,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噩梦。三郎坐在桌边,把那根指骨拿出来。骨头已经泛黄,上面还有牙印,他用温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骨头透出点白森森的光。
他拿出平时做竹笛的工具,开始打磨那根指骨。篾刀在骨头上划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骨头在哭。三郎的手很稳,他做了十几年竹笛,手上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可磨这根骨笛时,指尖总在抖。
磨到半夜,骨笛初具雏形,指骨中间被钻了个小孔,吹口被磨得光滑。三郎把笛子凑到嘴边,想试试音。刚一吹,那声音就出来了,不是竹笛的清亮,也不是箫的呜咽,而是种说不出的凄厉,像指甲刮过玻璃,又像婴儿在坟堆里哭,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赶紧停了,胸口闷得厉害。窗外的月光忽然暗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他抬头一看,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瘦长瘦长的,像是个没腿的人。三郎心里一紧,抄起手边的斧头就冲过去,猛地拉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着竹叶子,哗啦啦地响。
接下来的几天,三郎一有空就打磨那根骨笛。骨笛越来越光滑,白森森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发现,只要这笛子放在屋里,阿秀的咳嗽就会轻些,夜里也不怎么做噩梦了。可他自己却越来越不对劲,总觉得头晕,白天也没精神,眼圈黑得像被烟熏过。
镇上开始有人说闲话。有人说看见三郎半夜在后山刨坟,有人说他家夜里总传出怪声。张婶子来看过阿秀一次,看见桌上的骨笛,吓得脸都白了,嘴里念叨着“造孽啊”,转身就跑。
三郎不在乎,他只要阿秀好起来。
骨笛做好那天,是个阴天。三郎把笛子擦得干干净净,递到阿秀面前。阿秀的眼神动了动,伸手摸了摸笛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阿秀,吹吹看。”三郎声音有些沙哑。
阿秀摇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吹吧,吹了就不难受了。”三郎把笛子塞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往她嘴边送。
笛声再次响起,比上次更凄厉,像有无数只手在揪人的心。阿秀的身体开始发抖,眼睛却一点点亮起来,像是蒙尘的镜子被擦干净了。她看着三郎,眼神里有了焦点,有了光。
“三郎……”她轻轻喊了声,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得很。
三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抱着阿秀,哭得像个傻子。
从那以后,阿秀每天都要吹会儿骨笛。奇怪的是,那凄厉的笛声在她吹出来时,似乎柔和了些,像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她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能下地走路了,甚至能帮三郎做些简单的针线活。
可三郎的身子却越来越差。他开始咳血,干活时总觉得累,眼睛也越来越花,有时看着阿秀,会突然觉得她的脸很陌生。夜里总做噩梦,梦见无数只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他往坟里拖。
有天夜里,他被噩梦惊醒,看见阿秀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骨笛,望着窗外发呆。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纸,一点血色也没有。三郎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问:“阿秀,怎么不睡?”
阿秀没回头,声音轻飘飘的:“三郎,这笛子……好像有别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多人在哭……”阿秀的声音带着颤音,“有老的,有小的,还有……还有咱们的孩子。”
三郎心里一紧,走过去想把笛子拿过来,可阿秀抓得紧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笛子:“它们说,好冷,好孤单……想让我陪陪它们。”
“胡说什么!”三郎急了,一把夺过笛子,扔在桌上。“这笛子邪性,以后不吹了!”
阿秀突然笑了,笑得很诡异,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晚了……它们已经跟着我了。”
那天之后,阿秀又变了。她不再说话,整天抱着那根骨笛,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像尊泥塑。她的皮肤越来越凉,越来越白,身上总带着股土腥气,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三郎吓坏了,去找胡大夫。老大夫一进门,闻见屋里的味儿,脸色就变了:“你看她的眼睛!”
三郎回头看阿秀,她正盯着他们,眼睛里一点黑眼珠都没有,全是白茫茫的,像蒙了层雾。
“她这不是好了,是被那些孤魂野鬼缠上了!”胡大夫跺着脚,“那骨笛是用无主的尸骨做的,聚了太多怨气,你让她天天吹,那些东西早就附在她身上了!”
三郎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救阿秀,却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现在怎么办?”他抓住胡大夫的袖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大夫叹了口气,“把那骨笛烧了,或许还能救她一命。但烧的时候,那些怨气会反扑,你得有心理准备。”
三郎咬咬牙,回屋拿起那根骨笛。笛子冰凉,在他手里像条活蛇。他走到院子里,点了堆火,把笛子扔了进去。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舔舐着白森森的骨头,发出“噼啪”的响声。奇怪的是,那笛声竟然还在响,从火堆里传出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凄厉,像是无数人在同时惨叫。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火苗歪歪扭扭,院子里的竹风铃“叮铃哐啷”乱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摇。三郎看见阿秀从屋里走出来,眼睛还是白茫茫的,嘴角却咧着,笑得吓人。
“别烧……别烧我的笛子……”她伸着手,一步步朝火堆走去,火苗舔到她的衣服,她也不躲。
“阿秀!”三郎冲过去,想把她拉开,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他。他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阿秀走进火堆里。
火舌很快吞噬了她的身影,可那凄厉的笛声还在响,混着阿秀模糊的哭喊:“三郎……我冷……”
三郎爬起来,想冲进火里,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他只能站在外面,看着火焰越来越旺,看着那根白骨笛在火里渐渐化成灰烬。
火灭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院子里只剩下一堆黑灰,还有几根没烧透的竹炭。阿秀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三郎在院子里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第四天早上,他站起身,走进竹器铺子,拿起那把篾刀,慢慢削起竹篾来。他要做一支竹笛,像以前那样,清亮亮的,能吹出江南的烟雨。
可他的手太抖了,竹篾削得歪歪扭扭。他吹了一下,笛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哭。
没过多久,竹影镇的人发现,陈记竹坊的门又开了。陈三郎还在做竹笛,只是他做的笛子,吹出来的声音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悲伤,像有人在风里哭。
有人说,在月圆的夜里,看见陈三郎抱着支竹笛,在后山阿秀的坟前坐着,一吹就是一夜。那笛声飘得很远,镇上的人听了,都忍不住掉眼泪。
也有人说,那支白骨笛根本没被烧掉,它钻进了陈三郎的骨头里,所以他的笛子才会那么悲。
后来,三郎的身子越来越差,五十岁不到就走了。他没留什么东西,只在枕头底下压着支竹笛,笛身上刻着个“秀”字,竹纹里像是沁着血,红得吓人。
那支竹笛被镇上的人收了起来,锁在祠堂的柜子里。有年大旱,几个年轻人不信邪,把笛子拿出来吹,想求场雨。可笛子刚吹响,天就暗了下来,刮起了黑风,接着落下的不是雨,是密密麻麻的黑虫子,把田里的庄稼啃得精光。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碰那支笛子。
许多年后,竹影镇改了名,陈记竹坊也早就塌了,可关于白骨笛的故事,还在老人嘴里流传。他们说,那笛子是用思念做的,吹出来的不是声音,是人心底最深的疼。
每当暮春下雨,青石板路上的青苔发亮时,镇上的老人就会对着孩子说:“别在夜里吹笛子,说不定,就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站在你窗外,等着你把那支白骨笛,再吹给她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