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黄梅天,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平江府泡发成一块烂木头。阿柱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块抹布,半天没擦动八仙桌上的水渍。檐外的雨帘子斜斜扫进来,打湿了他半只裤脚,凉飕飕的,像亡妻素兰生前总爱冰他的那只手。
\"当家的,灶上温着粥呢。\"
阿柱猛地抬头,灶房门口空荡荡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桌角——那里原本放着素兰的陪嫁镜奁,上个月被邻居张婆借去给她侄女试新首饰,还回来时缺了个角,素兰要是还在,定会噘着嘴念叨三天。
素兰走了整三年。那年秋天她去河边浣纱,被一阵怪风卷进了运河,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洗完的青麻布。阿柱是个木匠,手巧,心却钝,素兰在时总嫌他木头似的不懂疼人,可真等这根\"木头\"成了孤家寡人,镇东头的老槐树都看出他腰杆弯了寸许。
雨势渐歇时,阿柱扛起工具箱往镇西头走。李屠户家的猪圈塌了半边,昨天就来催过。泥路滑得像抹了猪油,他走得趔趄,裤管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年轻时给素兰做木簪子,被刨子划的,素兰当时抱着他的腿哭得直打嗝,说要替他疼。
\"阿柱师傅,这边这边!\"李屠户光着膀子在院门口喊,一身横肉上挂着水珠,\"你看这遭天杀的雨,把我家这猪圈冲得,猪崽子昨晚差点跑出去拱了王秀才的菜畦。\"
阿柱应着声,蹲下来查看断梁。松木被泡得发胀,榫头处裂了道缝,得重新下料。他刚掏出墨斗,眼角余光瞥见屠户家西墙根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手里拎着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青布。
\"那是你家亲戚?\"阿柱随口问。
李屠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挠了挠头:\"哪来的亲戚?怕不是过路躲雨的?\"说着就扬声喊,\"姑娘要避雨进屋来啊!\"
墙根下空空如也。
\"怪了,\"李屠户嘟囔,\"我刚才也瞅见个白影子。\"
阿柱没再深究。这镇子依河而建,水多,阴气重,老人们常说黄昏后别在河边走,指不定就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他埋头量尺寸,墨线在湿木头上洇出深色的痕,像素兰以前描眉用的黛青。
等他扛着新做的梁木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那棵素兰亲手栽的石榴树不知怎的落了满地花瓣,明明离花期还有半个月。更奇的是,灶房里飘出股粥香,白瓷碗端正地摆在灶台上,旁边还放着碟酱萝卜,切得细细的,是素兰最拿手的样子。
阿柱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抄起门后的扁担,颤巍巍地往灶房走。锅灶是冷的,粥却温乎,他摸了摸碗沿,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酸——素兰走后,这灶房就没正经冒过热气。
接连三天,天天如此。每天他收工回家,总有现成的热饭热菜等着。有时是糙米饭配腌菜,有时是撒了葱花的面汤,都是他爱吃的。阿柱起初以为是邻居张婆好心,可张婆却说这几日她闺女回门,压根没过来。
第五天夜里,阿柱假装出门做工,却躲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月上中天时,他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推开虚掩的院门,轻手轻脚地进了灶房。那背影瞧着眼熟,尤其是梳着的双丫髻,像极了素兰刚嫁过来时的模样。
他从树上跳下来,脚刚落地,灶房的灯就灭了。\"素兰?\"他试探着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人应。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啜泣。
\"我知道是你,\"阿柱往灶房走,眼泪糊了满脸,\"你是不是怪我没好好吃饭?怪我把家弄得乱糟糟?你出来见见我,就一眼......\"
灶台上的碗还在,粥气袅袅。阿柱伸手去摸,却碰着只冰凉的手。他吓得一哆嗦,抬头看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个姑娘的脸——眉眼像素兰,却更白些,嘴角总带着点化不开的愁绪。
\"我不是素兰。\"姑娘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浸了水的棉线,\"我叫晚娘,就住在河对岸的柳林里。\"
阿柱这才看清她的脚——没沾着地,裙摆下是空的。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却被晚娘伸手扶住,那手凉得像块冰,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你别怕,\"晚娘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我没恶意,就是看你一个人太苦了。\"
从那以后,晚娘就常来。有时帮阿柱缝补磨破的衣裳,有时坐在他旁边看他刨木头,不怎么说话,却让这空荡荡的屋子添了些活气。阿柱起初怕得紧,后来发现晚娘除了走路不沾地、体温凉得吓人,跟寻常姑娘也没两样——她会对着素兰的旧绣活叹气,会在他被木刺扎到时,用指尖轻轻一抹就好了。
\"你怎么会......\"阿柱想问她是哪年的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触到什么伤心事。
晚娘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指尖划过窗台上的青苔:\"我是十年前没的。那年我爹要把我嫁给镇上的盐商做填房,我不乐意,夜里跑出来,失足掉进了运河......\"她说着掀起袖子,手腕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被捞上来时,手上还缠着要上吊的麻绳呢。\"
阿柱听得心里发紧。他想起素兰也是死在水里,一时间竟觉得和这女鬼亲近了几分。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晚娘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阿柱,\"她声音发颤,\"我可能不能常来了。\"
\"为啥?\"阿柱心里一慌,手里的刨子都掉了。
\"阴司查得紧,说我滞留阳间太久,要是再不走......\"晚娘咬着唇,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落在地上没一点声响,\"可我舍不得你一个人......\"
阿柱看着她苍白的脸,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抓住她冰凉的手:\"晚娘,你别走。我......我也舍不得你。\"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透过石榴树的枝桠照进屋里,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晚娘靠在阿柱肩上,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水草香,像运河深处的味道。\"阿柱,\"她忽然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我想给你留个念想。\"
阿柱没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烫,不像平时那么凉了。月光下,晚娘的脸泛起层淡淡的红晕,双丫髻散了,长发像流水似的铺在他胳膊上。他后来总想起那个晚上,像做了场醒不过来的梦,梦里有运河的浪声,有石榴花的甜香,还有晚娘在他耳边气若游丝的呢喃:\"等明年春暖花开,给你生个娃......\"
第二天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灶台上没有热粥,窗台上的青苔也没了人打理。阿柱摸了摸身边的被褥,凉飕飕的,像是从没有人躺过。他疯了似的跑到河对岸的柳林,只见满地落叶,哪有什么晚娘的影子。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却在枕头底下摸到块玉佩,温凉的,刻着朵没开的石榴花。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阿柱不再觉得孤单。他把那块玉佩系在腰间,做工时都攥在手里。有时刨木头累了,他会对着空屋子说说话,说李屠户家的猪崽子又长肥了,说张婆的侄女定了亲,说石榴树该剪枝了......说这些的时候,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开春后,阿柱发现自己不对劲。饭量大得惊人,夜里总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自己泡在运河里,周围都是软软的水草。更奇的是,他的肚子竟一天天鼓了起来,像个揣着东西的妇人。
镇上的人渐渐看出了端倪。张婆挎着篮子来串门,眼神直往他肚子上瞟:\"阿柱啊,你这是......中了邪?\"
阿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在动,有时踢他一下,有时像在吹气,暖暖的,让他心里踏实。
那天他正在给土地庙做供桌,忽然一阵绞痛袭来,疼得他直打滚。庙里的老道士听见动静,过来扶他,手指搭在他腕脉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这不是病,\"老道士捋着胡须,眼神怪怪的,\"是有了身孕。\"
阿柱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怀孕?可老道士说得笃定,还从袖里摸出张黄纸,写上生辰八字烧了,灰烬在他肚子上绕了三圈,竟凝成个小小的红圈。\"是个好胎,\"老道士叹口气,\"只是来路不正啊。\"
这话戳中了阿柱的心事。他摸出腰间的玉佩,老道士见了眼睛一亮:\"这是阴玉,是鬼魂用来寄魂的物件。你是不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阿柱脸涨得通红,把晚娘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老道士听完,半晌没言语,最后摇摇头:\"阴人阳人,本就殊途。她这是用自己的魂魄养胎,是要遭天谴的。\"
阿柱的心像被刨子刨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摸着肚子,那里的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踢了他一脚。
临盆那天,又是个雨天,跟素兰走的那天一模一样。阿柱疼得在床上翻滚,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恍惚间,他看见晚娘站在床边,脸色白得像纸,嘴角却带着笑。\"阿柱,别怕,\"她伸手摸他的额头,凉丝丝的,\"我们的孩子,会像你的。\"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眉眼像阿柱,眼角却带着点晚娘那样的愁绪。奇怪的是,这孩子生下来就会睁眼睛,黑葡萄似的盯着阿柱看,没哭几声就咯咯笑了起来。
阿柱刚想抱,晚娘却突然变得透明起来,像被风吹散的烟。\"我得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好待他,给他取名叫念晚吧......\"
\"晚娘!\"阿柱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空气。窗外的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再没了晚娘的影子。
念晚长得飞快,半岁就会叫爹,一岁就能满地跑。只是这孩子有些怪,白天总打瞌睡,夜里却精神得很,眼睛在暗处会发微光,还总爱往河边跑。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是个讨债鬼,背地里叫他\"鬼生子\"。
张婆好心劝阿柱:\"把这孩子送走吧,阴气重,不吉利。\"
阿柱把念晚搂在怀里,瞪了张婆一眼:\"他是我儿子,谁也别想动他。\"
念晚三岁那年,平江府闹起了瘟疫。镇子里天天有人家抬棺材,药铺的门槛都被踏破了。阿柱也染了病,躺在床上起不来,眼看就要不行了。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念晚跪在床边,小手放在他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一股清凉的气从念晚手心传来,阿柱的烧竟慢慢退了。
等他醒过来,发现念晚脸色苍白,嘴唇都紫了。\"爹,你好了?\"孩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牙。
阿柱抱着他,眼泪哗哗地流。他这才明白,晚娘用魂魄养的胎,给了念晚一身驱邪避秽的本事,只是这本事要用孩子的精气去换。
瘟疫过后,镇上的人对念晚改了些看法。谁家孩子夜哭,抱来让念晚摸一摸,准保不哭;谁家有东西找不着,念晚闭着眼睛转两圈,指个地方准能找到。渐渐地,没人再叫他\"鬼生子\",都改口叫\"小仙童\"。
念晚五岁那年,阿柱带他去给晚娘上坟——老道士说,晚娘最后魂飞魄散前,托他在柳林里埋了撮头发,算是个衣冠冢。念晚一到柳林就扑向一棵老柳树,抱着树干不肯撒手,嘴里喊着\"娘\"。
阿柱蹲在坟前,把亲手做的小木人摆好——那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手里拎着竹篮。\"晚娘,你看,念晚长这么大了,会帮人了......\"他絮絮叨叨地说,像从前对着空屋子说话那样。
忽然,一阵风吹过,柳树叶沙沙响,像是谁在应他。念晚指着树影处,拍手笑道:\"爹,你看,是娘!\"
阿柱抬头望去,只见树影里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对着他们笑,身影淡淡的,像水墨画。他刚想说话,那影子就散了,只留下片柳叶飘落在念晚的头顶。
念晚把柳叶捡起来,夹在阿柱给他做的小本子里。\"娘说,她一直都在。\"孩子仰起脸,笑得像个小太阳。
阿柱看着远处的运河,河水波光粼粼,像是晚娘的眼睛。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不知何时变得温润了,像有了温度。
后来,念晚长大了,继承了阿柱的手艺,成了镇上有名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总带着股淡淡的水草香,夜里还会发微光。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身体里,住着一个母亲的魂。
阿柱老了,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着念晚在院里刨木头,动作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念晚的儿子,也就是阿柱的孙子,正围着念晚打转,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极了当年的念晚。
\"爷爷,爹说我奶奶是住在月亮里的?\"小孙子仰着小脸问。
阿柱笑了,摸了摸孙子的头:\"不是月亮里,是心里。\"
风拂过石榴树,落了一地花瓣,像那年晚娘第一次来的样子。阿柱眯起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灶房门口,轻声说:\"当家的,粥好了。\"
运河的水,还在静静流淌,带着一个关于爱和等待的秘密,流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