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学筝记
南天门外的云海翻涌如絮,张兴东捻着玉如意站在凌霄宝殿的丹陛上,看着阶下捧着琉璃盏的太白金星打了第三个哈欠。近日三界太平得有些过分,连东海龙宫的虾兵都开始研究起西王母的蟠桃嫁接术,倒是月宫传来的消息让他来了点精神——嫦娥仙子又把玉兔的耳朵当琴弦拨弄了。
“太白,”玉皇大帝清了清嗓子,金冠上的明珠晃得众仙眯起眼,“听闻广寒宫那位仙子近来总念叨凡间新乐?”
太白金星一个激灵,琉璃盏差点脱手:“回陛下,嫦娥仙子前日托云雀带信,说听凡间商队的驼铃调子新奇,想添些乐器解闷。”
张兴东指尖敲着玉案,忽然想起昨日巡视南天门时,瞥见瑶池边有个红衣女子正对着池水弹筝。那弦音清越得很,连池里的锦鲤都聚成了团。“你说的是王晓晓?”
“正是,”太白金星抚须笑道,“那姑娘原是凡间广陵派传人,去年中秋赏月时不慎失足落水,被夜游的星官救了上来。因她弹筝时能引来百鸟朝凤,陛下便特许她在瑶池修行。”
张兴东颔首:“既如此,便传朕旨意,令嫦娥往瑶池向王晓晓学筝三月。”他顿了顿,补充道,“让风伯备些桂花糕当见面礼,免得那月宫里的仙子觉得朕亏待了她。”
***广寒宫的桂树又开了一季,嫦娥正对着铜镜梳理云鬓,忽闻殿外传来仙鹤长鸣。卷帘一看,只见太白金星踩着祥云立在阶前,手里还捧着个描金食盒。
“仙子接旨,”太白金星展开玉帛,“玉皇大帝有令,着你往瑶池拜王晓晓为师,学弹古筝三月。此乃凡间贡品桂花糕,陛下特意嘱咐给仙子路上垫垫饥。”
嫦娥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面的余温,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后羿射日时,也是这样捧着热腾腾的饼子等她收工。她垂眸轻笑:“劳烦仙长转告陛下,嫦娥领旨。”
乘云往瑶池去的路上,嫦娥总觉得怀里的食盒沉甸甸的。掀开一角看,金黄的糕饼上撒着细碎的桂花,香气混着云气飘出去,引得路过的雁群都跟着盘旋了三圈。
瑶池边的桃林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雪。嫦娥循着隐约的弦音走去,只见水榭里坐着个红衣女子,正低头调试筝弦。她手指纤细,指尖裹着层薄茧,拨弦时腕间的银铃轻轻晃动,倒比弦音还脆些。
“这位便是王晓晓姑娘?”嫦娥轻叩朱栏。
红衣女子抬眸,一双杏眼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慌忙起身行礼:“晚辈见过嫦娥仙子。”她瞥见嫦娥手里的食盒,忽然笑了,“仙子带的可是广寒宫的桂花糕?方才闻到香味,我还以为是哪路仙娥在烤点心呢。”
嫦娥被她直白的模样逗笑了,将食盒递过去:“陛下赏的凡间贡品,姑娘若不嫌弃,便尝尝?”
王晓晓也不客气,拿起一块糕饼咬了半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我在凡间吃的多了层清甜味,定是沾了仙子的仙气。”她指着案上的古筝,“仙子若不介意,我们现在便开始学?”
古筝躺在锦垫上,二十一根弦像蓄着月光的银丝。王晓晓轻抚筝面:“此筝名唤‘流泉’,原是我师父传下来的,据说琴身是用千年梧桐木做的,琴弦里掺了东海的冰蚕丝。”她指尖在弦上轻轻一点,“仙子且听这宫商角徵羽——”
五个音符次第响起,水榭外的荷叶忽然簌簌作响,滚落在叶尖的露珠连成串,滴进池里敲出同样的调子。嫦娥看得怔了,想起小时候在昆仑山上,师父教她吹玉笛时,也说过万物皆有音,就看能不能找着那根弦。
“这弦音能引动池水?”嫦娥指尖悬在弦上,迟迟不敢落下。
“哪是弦音引动池水,”王晓晓笑得眉眼弯弯,“是池里的鱼听着高兴,自己在底下翻跟头呢。”她握住嫦娥的手按在弦上,“仙子试试,就像摘桂花时那样,手指放松些。”
嫦娥的指尖刚触到琴弦,忽然想起去年折桂时,指尖被细枝划破,血珠滴在花瓣上,倒让那簇桂花比别处开得更盛些。她深吸一口气,跟着王晓晓的指引按下弦——
“呀,错了!”王晓晓慌忙抬手,“这根是商弦,仙子按重了,变成羽音了。”她忽然笑出声,“不过倒像极了寒山寺的钟声,沉沉的,能让人想起些旧事呢。”
嫦娥望着弦上颤动的余音,忽然觉得这古筝倒比玉笛有趣。至少弹错了音,还能被人笑着说成是钟声。*** 头七日学的是勾、抹、托三种指法。王晓晓教得仔细,连指尖该悬多高都用竹尺量着纠正。嫦娥起初总不得要领,指甲套老是勾错弦,弄得指尖红一片。
“仙子别急,”王晓晓取来盒药膏,“这是用凤仙花汁和瑶池水调的,抹上能让指尖软些。我初学那会儿,十个指头磨出的水泡能串成珠串呢。”
嫦娥看着药膏里浮动的金粉,忽然想起广寒宫的玉兔捣药时,也爱往药臼里撒点月光粉。她低头涂药膏时,鬓边的玉簪滑下来,正好落在古筝上。
“叮”的一声,琴弦跟着颤了颤,倒弹出个清越的泛音。
王晓晓眼睛一亮:“仙子这簪子是和田暖玉做的吧?玉质温润,用来敲泛音正好。”她拿起玉簪在弦上轻点,水榭外的柳树枝忽然无风自动,枝条扫过水面,画出圈圈涟漪。
从那天起,嫦娥学筝时总把玉簪别在筝尾。有时练到深夜,王晓晓便点起琉璃灯,两人对着月光弹《流水》。弦音淌过水面,池里的荷花竟连夜开了半池,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珠。
半月后学弹《梅花三弄》,嫦娥总弹不好最后的转调。王晓晓便拉着她往昆仑山去,指着崖壁上的红梅说:“你看那花苞,顶着雪也不肯落,要的就是这股子倔劲儿。”
嫦娥望着风雪里挺立的红梅,忽然想起后羿射落九日时,也是这样迎着烈焰拉开长弓。她抬手拨弦,转调处忽然多了几分凛冽,崖下的积雪竟簌簌落了下来,在地上堆出层薄白。
“成了!”王晓晓拍手笑道,“这调子够味儿了!”她忽然从怀里摸出个锦囊,“这是我在凡间时攒的松香,抹在弦上音色更亮,仙子拿去用。”
锦囊里的松香带着松脂的清香,嫦娥捏起一点抹在弦上,忽然觉得指尖的茧子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第三个月学弹《广陵散》时,嫦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王晓晓说这曲子该有金戈铁马的气势,可她弹出的调子总像月光下的流水,软乎乎的没力气。
“要不咱们去军营看看?”王晓晓忽然提议,“前日听天兵说,北天门的守军正在操练,刀枪碰撞的声音可带劲了。”
北天门的演武场果然热闹。天兵们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长戟相交时迸出的火星,竟和古筝的断弦声有几分相似。嫦娥站在观礼台上,忽然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是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决绝。
回去的路上,两人坐在云絮上啃桂花糕。王晓晓忽然指着凡间的万家灯火说:“我小时候听师父讲,《广陵散》原是为刺客聂政写的。他为了报仇毁了容貌,弹琴时却把满腔的恨都揉进了弦里。”
嫦娥望着凡间的灯火,忽然想起后羿留在人间的那把弓。听说三百年前他射落九日,自己也力竭而亡,最后一缕精魂竟附在了弓上。如今那弓被供奉在泰山神庙,每逢月圆之夜,庙祝总能听见弓弦颤动的声音。
“晓姑娘,”嫦娥忽然开口,“明日你随我去广寒宫一趟吧。”
广寒宫的桂树比瑶池的桃林粗壮百倍,树洞里还藏着嫦娥当年和后羿一起酿的桂花酒。嫦娥取来酒壶,给王晓晓斟了杯浅黄的酒液:“尝尝这个,比桂花糕烈些。”
王晓晓抿了口酒,忽然指着墙上的影子说:“仙子看,桂树的影子落在筝上,像不像张弓?”
嫦娥抬头望去,只见月光透过桂树叶,在古筝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倒真像张拉开的弓。她忽然拨动琴弦,《广陵散》的调子从指尖淌出来,竟带着桂酒的烈劲儿,震得殿外的铜铃都叮当作响。
弹到最激昂处,嫦娥忽然抓起玉簪往弦上一划,二十一根弦同时震颤,广寒宫的桂树竟落下阵花雨,粉黄的花瓣落在筝上,像铺了层金雪。
王晓晓看得呆了,忽然拍手笑道:“就是这个味儿!比军营里的刀枪声还带劲!”*** 三月期满那天,张兴东特意带着文武仙卿往瑶池听琴。水榭里摆了两张古筝,嫦娥穿了身月白长裙,王晓晓仍是红衣似火,倒像皎月映着红梅。
先弹的是《流水》,弦音刚起,瑶池的水面便浮起层层波纹,游鱼顺着音波排成队,从水榭底下游了过去。弹到中段时,忽然有白鹤从云端落下,敛翅立在栏杆上,竟跟着调子点头。
轮到《广陵散》时,嫦娥的指尖忽然多了股锐气。弦音激越处,天边的云彩都被震得散开,露出后面的金乌。仙卿们座下的祥云竟跟着节奏起伏,像在演武场操练的天兵。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满池的荷花忽然同时绽放,粉白的花瓣上凝着露珠,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张兴东抚掌大笑:“好!不愧是广寒宫的仙子,三个月竟把古筝弹得比原主还妙!”他转向王晓晓,“晓姑娘教得好,朕赏你一串东海明珠,串起来当腕铃正好。”
王晓晓刚要谢恩,忽然被嫦娥拉住了手。月白裙袖扫过红衣,倒像月光落在火焰上。“陛下,”嫦娥笑道,“不如让晓姑娘搬去广寒宫住些日子?我那儿的桂花酒还没喝完呢。”
王晓晓眼睛一亮:“我听说广寒宫的玉兔会捣药?能不能让它帮我捶捶琴弦?”
张兴东望着水榭里相视而笑的两人,忽然觉得这瑶池的荷花,倒比凌霄宝殿的玉兰花热闹多了。他挥了挥玉如意:“准了。反正广寒宫的桂树够大,多住个人也不差那点地方。”
***后来三界都传开了,说广寒宫的嫦娥仙子弹起古筝来,能让桂树开花时都带着股侠气。有回她弹《十面埋伏》,竟引得月宫里的银蟾都鼓起了腮帮子,对着凡间的楚汉古战场呱呱叫了一夜。
而王晓晓的古筝上,总系着根月白色的丝绦。那是嫦娥用广寒宫的月光织的,说是弹《梅花三弄》时,能让弦音里多几分清冽的月色。
至于那盒桂花糕,最后被玉兔偷去当了窝料。来年春天,广寒宫的角落里竟长出株桃树,开的花一半像桃花,一半像桂花,风一吹,香气能飘到南天门去。张兴东每次路过,都要停下来闻闻,然后对太白金星说:“你看,这跨界的花儿,开得倒比单一种类的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