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喻音安抚他:“别说这事儿了,明天我等你回来。”
道完晚安,锁屏的黑暗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房间陷入沉寂,只有床头加湿器的细微气流声在耳边盘旋。
她把被子裹得很紧,却仍然觉得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套边缘,那里还残留着梁言留下的淡淡须后水气味,雪松混合着薄荷,凛冽又温柔。
她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发呆。大脑擅自回放着今天和曾雅静谈话的所有细节,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此刻都在喻音的脑海里被拆解。
不知道为什么,相对于白天的不以为然,深夜里不受控的思绪却往了她心里去。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像在薄冰上辗转了一晚,意识始终悬浮在睡眠与清醒的交界处。半梦半醒间她看见了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竟恍然觉得是梁言忘了带走的一截衬衫下摆。
等梁言出差回来,陈咏凌组了个饭局,算是正式邀请大家喝上了他的喜酒。
在北京某一处隐秘的胡同深处,藏着一家不挂招牌的私人食邸。
乌木门扇上的铜环被摩挲出包浆,推开时连风声都在收敛。再绕过看似普通的青砖影壁,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
玄关处一尊北宋汝窑天青釉弦纹樽,插着当日从昆明空运来的山茶,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有几片坠在青金石案几上,像溅落的胭脂泪。
包厢的黄花梨木格栅将灯光筛成宋画里的绢本色调,连空调出风口都藏在苏绣屏风后。
往来的侍应生穿着香云纱改良旗袍,耳麦闪着珍珠光泽,连倒茶时手腕抬起的角度都经过丈量。
一行6人落座后,主厨拿着手写的洒金笺菜单,给大家介绍起了今天的菜式。
前调是平谷佛见笑梨浸五年陈梅子露。
序章是潮白河鲫鱼颌下月牙肉配密云水库莼菜。
终章是门头沟野生岩蜜煨十五年陈皮官燕。
除了这些主打的菜品,还穿插了一些国宴名菜。
呈上蟹黄汤包时,用的是复刻雍正时期斗彩莲纹高足盏,蒸汽透过盏壁孔洞,将二十四褶包子皮蒸腾出朦胧山水。而那道招牌开水白菜,是用三只三年老母鸡吊八小时的高汤,滤到清澈见底才肯浇在霜降后的黄心白菜蕊上。甜品则是燕窝盏盛着的杏仁豆腐,表面用可食用金箔压出故宫屋脊的瑞兽纹样。
大家举杯,祝贺陈咏凌的得偿所愿,在场的其他几位都很艳羡,特别是彭呈和苏洲北两个单身汉,言语间带着友善的酸意。
“自从咏凌搬出去后,我们两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感觉有些孤独。”苏洲北打趣道。
彭呈顺口接话:“你有这个本事你也找个女朋友搬出去住,我一个人更自由。”
苏洲北看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不一定,也许你会比我先搬出去。”
彭呈心里咯噔一下,为了掩饰眼里的慌张,连忙转移了话题:“咏凌,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陈咏凌摇摇头:“我跟晴晴商量过了,我们不办。”
黎晴晴曾披着雪白的婚纱走过红毯,像所有童话里的新娘那样微笑过,只是水晶鞋里藏着无人知晓的砾石。如今她与陈咏凌手指交缠间,她突然明白誓言从来不需要宣之于众,之前洒满玫瑰花瓣的红毯尽头,也并没有教会她爱情真正的模样。
只要是和自己在意的那个人在一起,便不会拘泥于形式。
她对陈咏凌说的“我愿意”三个字,早就写在深夜相拥而眠的呼吸里,写在暴雨天自然而然交叠的掌心纹路中。
“我们打算好了,等忙完手上这一段,我之后请个长假,陪她去到处看看风景。若她愿意,就在某座雪山的注视下交换戒指,不用司仪,不用宾客,就我们两人。要是她嫌麻烦,那我们就继续开车往前,在下一个不知名的湖畔停车,用保温杯里的热茶碰杯,一样算数。”
其实仪式从来不在雪山脚下或牧师面前,只要有风掠过经幡的声响替他们念响誓词。
他记得她喝咖啡不加糖,在她困倦时自然而然靠在他肩头的弧度。旅行箱轮子滚过的每一条路,都是比红毯更郑重的承诺。
众人吃完饭出来,庭院的一隅,穿旗袍的姑娘正在弹着古筝,琴弦震颤时,檐角铜铃与管风琴的和声一同荡开,玻璃幕墙外整掠过故宫角楼的剪影。
还没轮到陈咏凌请假,结果张助先给梁言递上了请柬和婚假单。
梁言看着手中的请柬,跟张助说了声恭喜,随后在她的假期单上签了字。
“梁董,我和新华能走到一起,也是承蒙了您的牵线,我跟他商量了一下,想请您来当我们婚礼的证婚人。”张助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很少跟梁言沟通除了公事之外的事情。
没想到梁言答应得很干脆:“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新华是我的朋友,而你在我身边工作这么多年,我早已把你当成是自己人。”
这点从梁言一开始没有将自己和喻音的关系瞒着张助就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对她有十足的信任。
这么多年来,张助像办公室一座精准走动的时钟,每天不停连轴转着。她帮梁言处理公事,安排好他的一应出行。替他接待贵宾,在各方人际关系中周旋。有些时候还要附带完成一些他交办下来的私事。需要梁言签字的文件,在他笔尖停顿的刹那,她已经翻到他需要审视的那页条款,在无数场大大小小的会议桌上,梁言手边的那杯温水永远保持着最适合入口的温度,这些细节张助做得比呼吸还自然。
梁言办公室的保险柜密码她是第二个知道的人,梁言的私章放在她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竞标文件里永远有她多准备的第二套方案,她的办公室里随时备着一些应急药品,包里随时都带着解酒药,她将自己的工作做到极致,却出奇的恪守本分。
这也是梁言一直认可她并且信任她的根本原因。
“喜宴定了吗?”梁言抬眼看她,眼里有少许关切。
“还在看着。”
“也是,李新华在北京餐饮行业算是半壁江山的存在,他结婚可得好好挑挑。”梁言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嫌弃千玺旗下的酒店档次不够,随便挑一家,场地和宴席集团都给你报销了,就当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张助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表示不用了。
“你先不要拒绝,回去跟新华商量商量。”梁言微微一笑,以他对李新华的了解来说,他才不会跟他客气。
果然当晚李新华就打了电话来,直夸梁言够义气,那他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助的脸皮薄,责怪他冒昧,没想到李新华却告诉她,有些时候适当的接受,才能够顺理成章的反馈。
人情往来,如同溪水过石,若只一味倾注,却从不承纳回涌的细流,终会干涸成一道固执的裂痕。
李新华告诉张助,你拒绝他的馈赠,亦是在掐灭他人心中善意的火苗,利益交换从来不是市侩,而是成人世界里最朴素的结绳记事。这次梁言赞助他们婚宴的费用,下次他们可以在千玺长年的接待费里面扣还。就像古玩行里“过手”的规矩,珍宝总要在掌心流转几回,才能养出温润的包浆。寺庙的功德箱若只进不出,香客早晚都会散去。
“人际场上的账簿,收支平衡才是长久之道,今日我坦然饮你敬的茶,明日你才会安心接我斟的酒。你老板在跟你示好,你怎么能拒绝他。”李新华侃侃而谈,用自己在餐饮界打拼这么多年的经验,耐心给张助分析着。
“照你这么说,我这么多年跟着他在政商界博弈,处理人际关系的经验倒还不比你多了?”张助反问他。
“不敢。”李新华连忙赔笑:“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具体接不接受,还要看老婆大人的指示。”
要说谁最人精,还真的没有人能比过李新华。
张助后来想想,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欣然接受了。
喻音从梁言口中得知她的婚讯,编辑了一条短信,由衷的送上了祝福,还硬生生塞给梁言一个红包,让他替她给张助带去。
因为张助的婚宴请了太多千玺的同事,为了避嫌,她并没有去参加。
梁言如今也不想在公众的场合带她露面,他说过要将她藏好,像藏一簇火焰在掌心,不让镁光灯舔舐她睫毛上的星光,不让其他人用审视探寻的目光窥见她脖颈后的那颗痣,那些浮华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他都不想让她沾染。
张助的喜宴席设东三环路上的千玺大酒店,就是上次梁言和曾雅静约谈的地方。酒店是五星级的标准,不至于让李新华掉身价,也因为这里交通便利,亲朋好友和同事们在市区内过来都省时省力。
彭呈帮忙给张助策划的婚礼方案,邀请了行业最顶级的司仪,席设近一百桌,整场婚礼办得大气又奢华,喜宴厅里人声鼎沸,水晶吊灯下突然爆发了“新婚快乐”的欢呼声,张助笑意盈盈的将手中的捧花抛出,雪白的马蹄莲从她手中脱手的刹那,像一团坠落的云朵,蕾丝缎带在空中舒展,划过一道带着香气的弧度。
梁言说完证婚词后从台上下来入坐主位,感受着这场喧闹是如此的蓬松饱满,仿佛有些遗憾能被此刻的欢腾暂时熨平。
他不由得在心里想,今后他和喻音的婚礼,应该是如何的光景。
婚礼结束后,张助第二天赶回办公室交接完,开始正式休十五天的婚假。
她从部门里调了一个性格稳重的助理暂时接手了她手上的工作,她的部门里面有文秘、助理、司机一共六人,各司其职。张助作为统管他们的总助,平时是单独在梁言办公室外的隔间办公,其他人统一在一个办公室里。
梁言前两天还不习惯,吩咐下去事情时,总是说得要比往常更细致些。
新调上来的助理性格虽然稳重,但远远没有张助的八面玲珑和体贴细致,所以他近期工作推进得有些疲惫,需要他自己操心的更多。
而最近他身边已有两个亲密的人连续步入了婚姻,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中,再加上家里催婚,给梁言造成了一种潜意识里的压力,在他的认知里,他不能做到给喻音承诺,他是愧疚的。疲惫缓缓爬上了他的身体,正在找机会浸入他的骨髓。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喻音穿着白纱站在花环下,身边却没有他。他站在红毯的另外一头,身前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眼看着喻音在原地徘徊到处寻他,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一瞬间从梦里惊醒,转过头来却发现喻音正担心的看着他,正在给他擦拭额前的汗。
“你做噩梦了吗?”
梁言下意识的握住了她的手,嘴里还在呢喃:“不要走。”
喻音温柔的安抚他:“我在这儿呢,不会走。”
过了十几秒,梁言逐渐清醒,眼神也清晰起来。
“你最近几天状态不对,怎么了?”喻音扶他坐起来后,屈膝靠在了他身边。
梁言揉了揉太阳穴:“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张助休假了,很多事我要亲力亲为。”
“我觉得好像不止是工作,你最近的心态好像有些不稳定,刚才你在睡梦中呓语,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别走。”喻音往他的肩头靠了靠,想让他能真实的感觉到自己在身边:“梁言,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没了安全感,是不是因为咏凌和张助的婚事让你变得焦虑,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
梁言听着她低低浅浅的声音,胸腔里紧绷的弦微微松弛了些,仿佛有人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轻轻钉下一枚不会生锈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