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宗内门一处隐蔽的僻静山径。
阳光正好,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倾洒而下,在幽深小径上投下星星点点细碎金光。
形状各异的石阶台面上布满青苔与掉落的枝桠树叶。
这里原先并没有这么荒凉。周边奇峰罗列,层峦叠嶂,站在此处极目远眺,能将宗内大半美景尽收眼底,是宗内公认的绝佳观景之地。往日里,无论寒暑,总有长老、弟子慕名而来,谈笑赏景,络绎不绝。
只是可惜,转折发生在十年前,少宗主隋明昭某次外出归来后,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竟在此处处置了数名外门长老。据小道消息传言,当时整个山径血流成河,连树叶都被染成鲜红。但许多好奇心重的弟子并不相信,觉得太夸张,虽然说就此次事件后,外门长老被替换掉了大半,可那也仅仅是三个而已,即便是少宗主将他们都杀了,就那几个人,也不至于让整个山径都血流成河。
真相至今成谜。曾有几名胆大的弟子试图向在场的外门长老打听,却见对方瞬间面如土色,继而怒目呵责,痛斥他们不务正业,甚至将几人逐出宗门。此事一出,更是让所有弟子风声鹤唳,对小道消息避之不及,哪怕私下闲谈也绝不敢提及此事。久而久之,这片昔日人声鼎沸的赏景胜地被彻底尘封,青苔漫过石阶,蛛网垂落廊柱,沦为荒无人烟的僻静之所,再无闲人踏足。
于是,正因如此,倒是方便了黎渊。
他与影一私下里见面常在此处进行。
今日也不例外。
……
影一总觉得,今日的主上有些反常。他应召前来已有半炷香时间,黎渊自见面起便望着葱翠的树枝出神,眉头紧锁,心神不宁。见他来了,除了刚开始他行礼,黎渊示意他起身外,此后好半晌都未再与他说第二句。此前,两人私底下不知见过多少次了,黎渊虽说年龄比他小,可作为他的主上,向来都是一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模样,这种堪称失态的走神,还是头一回。
主上这是怎么了?受打击了?影一心里琢磨,趁着黎渊走神没留意他,壮着胆子偷偷打量那精致昳丽的眉眼,真漂亮啊,怪他读书少,不会形容,只觉得比影五弟弟一片花瓣都不许他摸的粉白色牡丹还要娇艳。他左瞄瞄右瞄瞄,又觉得不对:黎渊分明在走神,可那浓艳夺目的眉眼间虽有茫然,却丝毫不见受挫者应有的憋闷,反倒像笼着一层极淡的怔忪,说不清道不明。
影一不知晓黎渊茫然何事,他只觉得那张浓艳昳丽的脸,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眸忽然掠过的那一丝茫然,让他心尖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紧接着耳边“嗡”地一响,连呼吸都漏了半拍,脸颊也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一个念头在心头反复打转:太好看了,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
一时之间,影一只觉得脑袋发懵,晕乎乎的。他知道原因在哪里,真正的美人自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哪怕静默伫立,看久了也能让人目眩神迷。尽管心底不舍,他却再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慌忙地垂下了脑袋,目光落在脚下斑驳的石阶上,仍觉得脸颊滚烫。
黎渊知道影一方才在看他。他确实走了神,不过,与常人不同,他自小习惯了一心多用,哪怕之前在想别的事情,神思飘远,对周遭情况也不是一无所察,甚至比那些凝神注视的人观察得更彻底。旁人需定睛细看的事物,他只需分一丝心神,便能精准捕捉到。
影一喜欢他。黎渊心里清楚,可那又如何?喜欢他的人从来不少,大多是冲着这张脸来的。
黎渊自觉不是注重皮囊的人,可他不是傻子呆子,自己脸长得好看,长这么大了,不至于这点基本自我认知都不知道。
更何况,自来到天极宗后,他几乎是在众人不绝于耳的夸赞中长大。起初,他还年幼,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优势,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还是觉得天极宗长老弟子们的夸赞,不过是看在他师尊是隋明昭的面上才刻意恭维。直到后来见的人多了,有了比较,才发现这张脸带来的瞩目,远比想象中更直接——街头偶遇的路人会驻足惊叹,求见隋明昭的访客会盯着他的脸出神。
可是这些夸赞,往往只源于他这张过于昳丽的容貌。即便修炼天赋卓绝,修为在同辈中一骑绝尘,旁人提起他时,最先落眼的却还是那张精致的脸。比武场上,众人只讨论他打斗时的容貌姿态,却无人提起招式精妙,仿佛自己这身修为倒成了锦上添的虚花。
若换做旁人,多半会心生怨怼,觉得关注容貌者皆虚伪肤浅。
但黎渊不会,幼时在黎府,他尚无修为傍身,又因性情淡漠被视为“怪物”。父亲嫌他碍眼,母亲对他视若无睹,府中下人奉了命令,连眼神都吝于给予。那时他总笨拙地模仿旁人的表情动作,举止怪异,稍有阅历的人都能看出破绽。
下人奉了父母之命对他敬而远之,私下里也觉得他是个冷血呆滞的怪物,唯有几个年轻奴婢,会被他那张漂亮可怜的面容吸引,忍不住心软,总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塞给他半块点心或者一颗糖。
所以,黎渊很早便知道自己出众的容貌会给他带来怎样的便利。
即便是隋明昭,黎渊也总觉得,对方能收他为徒,恐怕也脱不了这张脸的缘故。就像幼时奴婢会因他这张脸偷偷给食。如今,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副过于昳丽的容貌,才让隋明昭愿意在他身上多费些心思。
只是这心思……黎渊想到此,心头不免一紧,脑海里回想起昨晚隋明昭说的那句“见不到旁人”,以及“年年岁岁,永不分开”,他心里莫名忐忑,仿佛有什么事正在飞速地脱离掌控。这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萦绕了一夜,直到今日,他好不容易糊弄了隋明昭,才抽出空来归宗后第一次召见影一,心神还在被昨晚那番话牵动着,隐约的不安在心底蔓延,说不上什么滋味,像一大片阴霾笼罩在心头。
隋明昭喜欢他吗?黎渊不知道,可他清楚一点,隋明昭就算对他有好感,那也绝不同于影一的喜欢——影一的喜欢是羞涩、带着仰慕的,单纯得让人一眼就看得懂的直白;而隋明昭的“喜欢”,更像是对掌心中精心豢养的宠物所怀有的极致控制欲。不是掺杂着普通占有欲的爱恋,而是一种不容物件脱离掌控的执念。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很直白,可是隋明昭的这种直白仿佛是带刺的玫瑰,一旦触碰便可能被扎得遍体鳞伤。里面蕴含的偏执癫狂,让被其“柔情”注视着的人都不免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