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还未亮,寒渊已沉入黑暗的底层。
风雪翻卷如浪,水面浮着未尽的灰烬与残骨。
那是一具具从烈焰中烧焦,又被冰雪冻结的尸首,静静地躺在水面,仿佛已被天地遗忘。
更远些,一道残破的木梁横跨水上,其上挂着几截染血战袍,被风拽得啪啪作响。
宁凡蹲在寒渊边,手中握着一柄断剑,那正是胡扬生前佩用的“龙牙”。
断口锋利,仍残着一丝焦糊味。
他用布仔细包裹住剑身,斜插进泥雪中,又将一面用兽皮缝制的战旗一角,搭在剑柄上。
北风呼啸而过,战旗猎猎作响。那是给老兄弟的归乡礼。
他的指尖已被冻得泛白,依旧执着地缝补着一副残甲。
那是胡扬的旧甲,箭孔累累,血迹早已凝结成黑红色的锈痕。
针线穿过沉硬的皮革,每一下都仿佛穿过昨日的哀鸣。
“你说过,要穿着它回江南看梅花。”宁凡低声呢喃,声音低哑。
像是随时会被风吞没,“现在……我替你缝好,来世记得还给我。”
不远处,苏浅浅坐在一块冰石上,望着远处尚未熄尽的火堆发呆。
她的指尖藏在袖中,悄悄握紧。唇色已苍白,胸口起伏微弱而沉重。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崩塌,但她仍咬牙支撑。
夜里,她曾咳出一口火红的血,血痰中仿佛燃着碎光,她用雪盖住它,像藏住什么更深的秘密。
风中传来低哑的笛声。
江南老兵坐在火堆边,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手捧着骨笛,缓缓吹奏着《梅雨调》。
那曲调,是胡扬最爱。
今日为他奏响,笛孔中却渗出一缕冻血,在唇角蜿蜒而下。
士兵不言,血也不擦,只是一遍遍地吹着,把一腔哀思埋进冰雪与余火之间。
那骨笛,是当年蛮荒俘虏后,从战场收来的遗物,削骨成笛,因其音空灵凄厉,被称“招魂笛”。
今日奏响,不知招得谁魂——是战友,是故人,还是自己残破的半生。
风更猛了,仿佛也被这笛声搅痛了某根神经。
风撩起宁凡发丝,他抬眼望向寒渊尽头,只见黑烟如蛇,缓缓在冰面游走,仿佛预示着某种未散的诅咒。
“将军。”巡山卫快步而来,神色凝重。
宁凡站起,披上斗篷:“什么事?”
“胡扬将军墓前,发现反插骨镖一枚。”
“骨镖?”宁凡眸光一沉。
“尾端刻着蛮文……是‘苍岭’。”那士兵声音低下去。
仿佛那两个字能引来灾厄,“蛇纹盘绕,和前几日发现的图腾吻合。”
苏浅浅闻言,神色骤凝。她捧着火灯走近。
将残存的灯灰倒在掌心,其中隐隐可见焦黑一片羊皮。
纸角却绘出一幅剖面图,山峦错落、层层嵌纹。
“这不是地形图……”她喃喃,“这是……雪山地宫?”
笛声倏然停下。
众人沉默间,寒渊的风,仿佛带着古老的回音,穿越千年。
“祭……归魂……”
夜深风紧,宁凡立于雪地,眸光沉如铁。
那枚插在胡扬坟前的蛇纹骨镖,静静立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问候。
它没有血,却比任何一把利器都更锋利。
那尾端所刻的蛮文“苍岭”,像一柄锥子,深深钉入宁凡的胸口——那里不是北荒,而是南蛮蛰伏的另一座死地。
“回去后,把胡扬的墓前,再多铺一层坚冰。”宁凡低声说,“别让他听见地底的动静。”
士兵一震,却不敢多问,只默默应下。
夜色越来越深。营地边缘,哨兵正轮班取暖。
一只火灯忽然自帐篷内亮起,照得帐壁晃出一幅模糊的图腾:
三头蛇缠绕火柱,其上火焰升腾成一张面具状的鬼脸。
“将军!”传令兵奔来,脸色煞白,“火灯……自燃了。”
苏浅浅已提灯赶来,将灯台取下,指尖探入灯座,掏出一团余烬。
她吹开浮灰,从中抖出那半焦羊皮残片,转身走入医帐。
帐中仍有血腥味未散。她将残片展开,一角绘着层叠山脊,中央标注“渊心”,脉络如血脉般通向地底深处。
“这不是单纯地宫图。”她皱眉,“这是旧山下的地火脉络图。”
宁凡盯着那图,指尖点在“渊心”二字上:“如果他们真想引火焚世——苍岭,是下一道裂口。”
气氛骤冷。
“所以这不是终点,”宁凡喃喃,“只是下一战的前奏。”
灯火摇曳间,他起身出帐,回望寒渊。
黑冰之下,似有一根根火脉在缓慢流动,像某种古老而阴冷的生灵,正在积蓄新一轮的力量。
“我怕什么?”他低声笑,“怕的不是仇敌未灭,是战还未完,兄弟的魂却已归不得。
翌日,晨光未破,营中却已动静四起。
雪后的旧山,万籁俱寂。被大火烧灼过的营地,如今被一层新雪覆盖,仿佛在遮掩曾经的硝烟。
然而血腥与焦木混合的气味,仍顽固地滞留在空气中,化不开,散不去。
宁凡站在主帐前,俯瞰着寒渊方向。
他的身形愈发消瘦,军袍上仍有未清洗的血渍。
他一夜未眠,亲自记录阵亡将士的名册,誊写信件,为每一封送归家人而落款。
火灯挂于帐外,雪后初晴的天光映出灯壁的斑驳,仿佛隐约浮现一图腾。
那是一团交缠的火焰中,有三头蛇首狞笑缠柱,目露寒光,舌信如刃,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这是……蛮荒‘焚世’图腾?”周拓怔住。
苏浅浅走近,垂眸轻拂灯座,灯油早已燃尽,但昨夜曾自燃的诡异现象却无从解释。
她将指尖沾了一抹灯灰,摊于掌中,在阳光下仔细筛拣。
就在灯灰底部,一缕焦黑的卷皮露出。
那是一片被火灼伤过的羊皮残卷,残角微翘。
苏浅浅摊开它,只见隐隐有图形线条交错。
她蹙眉,捻出随身的炭笔,将未尽的线条描补重连。
图案逐渐清晰:是座层层嵌套、上下贯通的雪山剖面图。
山体之中,竟隐藏着一个如蜂巢般的构造,似是古地宫,洞道纵横,仿佛直入地火之源。
“这是……地脉构图?”宁凡凑近看,目光一凝。
“这里。”苏浅浅指向一处红墨点染的核心,“标注了‘焚魂井’三个蛮文字……很可能是旧山地火未熄之源。”
“若这图是真的,”周拓喃喃,“那苍岭……也危险了。”
正说间,一名巡山卫急匆匆赶来,神色凝重。
“启禀将军!昨夜查岗时,在胡扬将军坟前……发现一支骨镖。”
宁凡眸色微沉:“详细说。”
“骨镖反插墓土,呈挑衅状。镖尾刻着蛮文‘苍岭’,蛇纹缠绕,全是毒骨所铸。”
那士兵递上长锦布包裹的骨镖,语气压得极低。
“材质不是寻常骨角,是蛮荒中极少见的‘青魇骨’。”
宁凡取过骨镖,只觉一股寒意顺腕而入。
骨身雕刻复杂,尾端的蛇纹仿佛活物般在雪光下微微蠕动,令人心悸。
“苍岭……他们准备动手了。”他低声道。
火灯在风中微颤,帐篷内那张山体剖图随风掀动,犹如蠢蠢欲动的地脉。
苏浅浅望着那张图,眼底倒映火焰与冰痕交织的光芒,半晌后缓缓道:
“他们从未放弃过……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夜深了,帐外雪势渐缓,天地间似只剩骨灰飘落般的寂静。
营地不远处,胡扬将军的坟冢前,却升起微微灯火。
那是一场迟来的送别。
北境军中有旧俗,阵亡将士若未入土三日,需以骨笛引魂,护其归乡之路。
昔年此俗渐废,但老兵江平却执意照旧。
他用胡扬的肋骨亲自磨制笛身,血指嵌入笛孔,用冰雪擦拭残痕,一声未吭地吹了起来。
曲名是《梅雨调》,南地的曲子,胡扬初入军时常哼。
笛声断续而哑,仿佛带着浓重的雪意,在风中盘桓。
一些年轻兵卒围聚而来,无言肃立,只看着那微弱火光,映着坟前插着的断剑残旗。
宁凡站在人群最后,不语,手却下意识攥紧了佩剑的残鞘。
他记得那晚与胡扬最后一次对话:
“若真归不得,就埋我北岭,看着蛮子踏进来时脸上是什么色。”
如今他做到了,可再无人回应了。
一滴烫血自他掌心滴落,正砸在骨镖之上。苏浅浅站在他身后,低声道:“你手裂了。”
“没事。”宁凡轻声回,“是他救了我们,也救了这片地。”
笛声倏然中止,江平猛然咳出一口血,连带着笛孔也渗出红丝。
众人动容之时,那柄折断的龙牙恰好被雪风揭起一角,露出半截刃身,隐隐在月光下泛着铁寒之气。
苏浅浅走近几步,将火灯置于冢前,轻声道:“此灯不灭,愿汝魂归。”
众人跪地一拜,哀而不泣。
那一夜,北风无声,雪落三尺,却无人离去。
地火未息,魂归未散。
骨镖的蛇纹仿佛也沉入了夜色深处,悄然滑入某个将醒未醒的梦魇之中……
晨光撕裂寒雾,映出一张张沉默如铁的面孔。北境主帐内,帐门未阖,寒风卷着残雪入内,将桌上灰烬吹得四散。
那是昨日宁凡焚毁骨镖时留下的灰,尚未清理,如今却衬得他手中那卷旧盟书更加斑驳。
“此为十五年前北岭盟誓残卷,”宁凡将泛黄卷轴一字摊开,按于几案之上,“诸将既见印鉴,可有话说?”
无人出声。
氤氲的茶烟在空气中打转,混着轻轻呛咳声。
火盆中余炭微熄,映着每一张脸上的光影若隐若现。
那些熟悉的名字印在牛皮纸上,铁笔划下的印章在时光里失了色。
却依旧字字诛心。那是一纸盟誓,也是一纸罪状。
忽然,一声低哑的怒吼打破死寂。老校尉陆岳猛地起身,手扶桌角,老眼通红:
“十五年前我在北岭运粮,亲眼见那雪谷坑里躺着的……不全是蛮人!”
一时间,主帐之中震荡如雷,几名年长将领神色变幻,纷纷低头不语。
年轻参军眉头微蹙,眼神落在那句“共讨蛮族,不容后退”之上,只觉心中钝痛如刀割。
“我等……是不是斩了太多错的人?”陆岳低喃,声音仿佛被风雪抽干。
宁凡注视着他,许久才缓缓道:“罪不在刀,而在于执刀者是听谁命令。”
他语声不高,却像是一道裂雷劈入旧日盟誓之中。
随后他伸手取过火折子,一点朱焰顿起,将那份残卷缓缓点燃。
火舌舔舐牛皮,卷角焦黑,轻声响动仿若旧日哀鸣。
“此为昔日旧盟,”宁凡目光扫过众人,“今日之后不再提。”
“历史血债,我宁凡来背。但往后,我的剑,只指始作俑者。”
火焰在他指尖熄灭,烬尘飞舞,像极了天光里纷纷扬扬的雪。
他背过身去,望着帐外积雪下仍未熄灭的骨镖焰灰,那是这个冬天唯一不肯低头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