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下了整整三日。
雁门关外,雪原如毡,天地一色,唯有风中一线薄墨,是远处悬旌的军旗。
营地最深处的主帅医帐,帘幔重重垂落。
营灯一盏接一盏,风声在帐外嘶吼如鬼啸,却没能惊动帐中人半分。
一张矮几铺陈中央,矮几旁围坐着北境旧将、重伤校尉。
战后未归的督粮吏、边城小吏,几十双布满老茧的手交叠压着刀柄,沉默得能听到炭火“啪”的一声爆响。
宁凡披着素灰战袍坐于矮几尽头,脸色比纸还白。
左肩包扎厚重,指节泛青,却依旧是那副稳如磐石的姿态。
他并未说话,只将一枚火漆未干的卷轴慢慢摊开,纸面铺陈之间,一股淡血腥味飘散开来。
“这是残盟卷。”他嗓音低哑,像刀锋划过棱角,“十五年前,北岭之役,议盟于雪岭山脊,誓言三国共抗蛮荒,至死不背。”
“今日翻出残卷,列席诸位皆曾亲历,请诸将过目。”
他将卷轴轻推至几案中央,指节无声。
那是一纸泛黄的旧盟,血与泥痕斑驳交错。
三方印鉴仍隐约可见,唯有其下文字断裂残损,边角一处新印的火漆,红得发黑。
帐中一阵死寂。
忽然,有人拄刀站起,盯着卷轴,嘴唇颤了两下,最终一声怒吼撕破沉默——
“你他娘的管这叫盟?”那是薛营的老校尉,半边面孔烧伤溃烂,眼眶却仍滚烫如初。
“我那年在北岭押粮,被调去支援前线!可我看到的,是咱们自己人在烧山——”
“埋的那些坑,坑里不全是蛮人!是北地平民!是我们!”
话落,他竟扑通一声跪下,拳头死死砸地,指骨折断也未停。
“我亲手掩过尸,孩儿脸都没长全。你告诉我,这盟值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
宁凡目光微垂,看着那张被灰尘与鲜血浸透的旧盟残卷,久久不语。他伸出一只手,指尖骨节泛白。
啪——
火光在矮几上一闪而起,他将卷轴投入火盆中。
纸张卷起,火漆焦溶,旧盟文字在火焰中如飞灰散去。
“若此盟为血债,今后算在我一人身上。”宁凡低声道,语调却冷硬如冰。
“但往后之剑,只指始作俑者。诸位,可愿随我,再破一次北岭?”
帐外,雪如白幡猎猎飘落,漫过士卒盔甲之上,悄然无声。
数息后,一声兵刃出鞘,铁光映在炭火微焰之中。
紧随其后,是一列列刀鞘、斧柄、长戟拄地的声响,宛若战前默契无言的回响。
无声之誓,比喊杀更沉。
入夜,雁门城西十里外的苍岭余脉处,风声骤紧。
苏浅浅缓步踏入断崖之上,手中那盏火灯发出不稳的晃动。
铜灯腹内的小焰忽明忽暗,勉强照出脚边崖石上的一道道烧焦痕迹。
她蹲下身,将火灯靠近那些灰白交错的裂缝。
裂缝中隐隐透出一丝焦灼气息,不是烟,不是火。
更不是普通地热,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灼烈波动——
像是那年在旧山腹地中,火泉初裂之时,那股足以灼穿岩骨的“火火”。
她拨开一块碎石,指尖划破,血珠落入裂缝,竟发出一声轻响,像是火焰舔舐鲜肉。
“……果然没死透。”她低声。
地火未绝,旧山封印之下,火脉转潜苍岭。
火灯在风中颤动,铜盖“哐啷”一响,像是惊动了地底的什么东西。
她缓缓起身,抬头望向北方,那是深夜苍穹下乌云堆压的方向,那里埋藏着太多谜团与过去。
衣袖下,掌心紧攥着一封信。
那封信是今日傍晚由江南密驿送来,风雪未融,纸面已被水渍洇开,唯有几行黑墨清晰可辨:
“苏氏祠堂已焚,族谱灰尽。灰烬中拾得姒纹拓片一角。”
“江南人心不稳,叶流苏或已入京。”
她站在风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此刻被抽空。
指节僵硬地展开随信附带的灰纸角落,那上面残存的姒族纹饰,是极古老的图腾——
火蛇盘身,脊骨如链,而那链条的尽头,赫然是“苏”字之骨笔勾勒。
她沉默了很久,把那拓片收入怀中。脚步却并未后退,而是再走近几步,来到悬崖边缘。
夜色之下,崖下是漆黑的深渊,风从谷底穿骨而过,发出仿佛哭泣的长啸。
她站在边缘,斗篷随风扬起一角,露出肩胛上那一道已经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姒族印痕。
——她曾一度想将它烧毁,如烧尽旧名一般。
苏浅浅缓缓坐下,火灯放在身侧,橙光映得她侧脸惨白。
她轻声道:“宁凡,如果……我是灾星呢?”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你不是。”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微怔,猛然回头——宁凡披着斗篷立在她身后。
眉目之间带着隐忍的疲惫与病色,左肩的伤口裹得极紧,却依旧随风而立,像一棵风雪中不肯倒下的树。
他抬手,不容她再言,直接捂住她的唇。
他手心温度极低,指节微颤,却压得极稳。
她能感受到他指缝间细微的颤抖,那是风吹不散的情绪,是他咬着牙撑起的回应。
“你是我唯一的退路。”他说,唇边起霜。
说完,他将手缓缓放下,掌心仍残留着她微微发烫的气息。
两人对视良久,皆未再言。
风掠过断崖,火灯微晃,在冰冷岩壁间投出两道重叠又分离的影子。
苏浅浅忽地低头,从腰间摘下一缕被风吹乱的长发。
取出佩刀裁下一段,为他缠于左肩绷带之上。
她动作极轻,像是在缝补一段摇摇欲坠的命运。
宁凡默然任她缠完,那发丝冰凉,却也最是温柔。
“浅浅,”他忽然轻声开口,“你若堕落,我便陪你到底。”
她没有说话,只在风中点了点头。眼角那滴未落的泪,终是被寒风吹干。
次日清晨,雁门关西营帐内风声如旧。
但与昨日不同,风中再无雪,只有极远处隐隐传来的钟声——
是雁门边陲传报的警示钟,一响缓,二响紧,而今却断断续续,像是被冰封的巨兽发出的呻吟。
宁凡坐于主帐中,静静看着案上的残灰。
昨夜焚卷之后,他未再言语,只命人清空帐中宾客,留下数位旧部老将一同坐至天明。
残卷灰尽,但灰烬中仍有数缕血丝未干,火漆焦黑如蝉翼,印章裂缝中还嵌着碎裂的姒纹铜丝。
那是当年定盟时以族铁所制的信印——将姒族与皇族彻底捆缚之物。
宁凡将那根断裂的铜丝以钳子夹出,放入掌心,一字未说,只静静地看着它。
直到掌心被冷金灼痛,才缓缓收拢五指。
这时,外帐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庚匆匆入帐,单膝跪地,神色不定:
“殿下,京中密信,今晨急送——是江南节度使署来的一纸调令。”
宁凡接过信封,封面朱砂印泥尚未干透,封缝处隐有江南雨痕。
他撕开来,信纸展开,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信中只有寥寥三句:
“南线微变,诸侯起疑。苏氏祠堂焚毁,族谱灰烬中,有姒图拓本。”
“青衣南渡,莫失机宜。”
“——叶流苏,手启此局。”
宁凡眸色骤冷,掌中指节泛白,像是要将信纸碾碎。
苏氏……焚祠?
他早知叶流苏深藏不露,但未料她竟已动手至此。
若族谱灰尽、姒纹拓片落入外手,苏浅浅的“姒脉身份”再难藏匿。
而一旦南方权贵知此,便可乘势压境,北疆将士恐也生动摇之心。
“殿下。”李庚低声,“要不要斩断江南联络线?”
宁凡却缓缓将信纸折起,轻声道:“不必。叶流苏此举,未必是为斩。”
“那是为何?”
他抬眼,眼底有冰:
“她在逼我们出手。逼我们自断后路,从此不能回头。”
帐中一时沉寂。
宁凡缓缓起身,披上斗笠,步出帐外。
初雪虽止,但寒意更重,营地前旌旗无风自动,仿佛天地间某种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
他走至营地边缘,一眼望见断崖上仍有一人独坐。
苏浅浅的背影依旧孤单,火灯斜挂崖角,铜壁染上了白霜,仿佛已在此处守了一夜。
宁凡没有打扰她,只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转身返回。
身后,一名亲卫快步跟来,低声:“启禀主帅,西疆旧部来信,请示是否启用‘青衣渡’。”
宁凡停步,未回头:“青衣渡尚未断?”
“是。曾设于苏氏商道之下,连接江南盐河旧线,近年虽废,但残道犹存,可供密谍一人夜行。”
“……启用。”
“是!”
亲卫退下,风卷起营地地面上残灰一角。
灰烬中隐约可见那印章断口,像一张将咬未咬的虎口,阴影绵延。
这一夜,雁门未再传来争声。
只有苍岭之外,数千里雪脉之下,某条被遗忘的密道再度露出入口。
数十盏青灯次第亮起,沿着旧河塌桥、盐井枯泉,一路南渡——那是“青衣”再动。
是苏家埋于故土之下的第二条血路,是姒族火脉尚未熄灭的蛛丝马迹。
也是权谋之局,从此彻底无法回头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