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头一场薄霜还凝在晒谷场的茶匾沿上,阿梨的靛布袖口已叫露水浸得发硬。瞎子婆婆的盲杖点在门框,裂纹里钻出的茅草须搔着孙女脚踝:“道夫家爷咳了半宿,捎罐枇杷膏去。”竹篓里新焙的银针茶簌簌响着,底下压着昨夜熬的膏浆——陶罐颈系的红绳,还是娘亲当年采茶用的头绳绞的。
道夫踩着霜碴子劈柴时,后颈叫冷风啃出鸡皮疙瘩。爷的咳声从窗纸破洞钻出来,混着炕头药罐的苦气。“野小子磨蹭啥!”老人枯手拍着竹榻,榻腿压着张泛黄的离婚协议,纸角矿场的黑指纹早晕开了花。少年闷头“嗯”了声,斧刃削下的木屑飞向篱笆根——阿梨正蹲那儿拾他家母鸡落的蛋,辫梢茶果串擦过霜草,核缝漏的银丝在晨光里一闪。
教室的裂缝叫麻秆堵着,风还是钻进来咬人指尖。校长新领的教材堆在缺腿讲台上,封皮“现代农业技术”的烫金字亮得扎眼。油头茶商的儿子王金宝跷着腿,自动铅笔敲得铁皮文具盒当当响:“山道夫!你爹在省城流水线当狗,你在这啃烂木头?”
道夫攥着刨子的指节发了白。阿梨的针尖正穿过他肘弯的破褂,靛布底下是上月巡山叫野棘扯的口子。线头忽地绷断,针屁股扎进少年结痂的虎口。“嘶…”道夫缩手的瞬间,王金宝的纸飞机扎进茶篓,篓里银针茶沾了机油味——那作业本纸竟是化工厂的废报表裁的。
“烂木头撑房梁,比钢筋经年。”道夫爷的烟袋锅突然从窗口伸进来,火星子溅在王金宝的新球鞋上。老人瘸腿抵着墙根,毒泉淤泥从胶鞋底渗出,在霜地上蚀出“光绪廿年”几个小字。
毒泉眼咕嘟着铁锈泡。阿梨踮脚采冬茶时,靛布裤脚叫冰碴子割出毛边。瞎子婆婆昨夜摸黑讲的旧事在耳底翻涌:十年前娘亲采明前茶,开发商丈量队的炸药震松了老崖石,滚石压住娘亲半边身子时,爹正在省城茶厂扛麻袋。
“刺丛有蛇窝。”道夫的药锄忽从茶枝后闪出,锄柄缠的干艾草冒起青烟。少年肩头新补的褂子又裂了道缝,忍冬纹针脚是阿梨前日挑灯绣的。王金宝的哄笑突然炸响在坡下:“小媳妇补衣裳喽!”道夫脊梁骨一僵,药锄砸进冻土,锄刃碰着半截埋土的雷管——去年开发商炸山遗下的。
道夫爹寄的包裹搁在灶台灰里。男人鬓角沾着省城铁锈的照片下,压着茶厂流水线招工简章。“月结三千”的红戳旁,蛇形厂徽盘得像个绳套。道夫爷的烟袋锅重磕招工纸:“山娃子认祖根,不认机器魂!”老人撕开棉袄内衬,心口旧疤皱成地图——当年护茶山叫丈量队铁锹劈的。
阿梨煨的枇杷膏在粗陶罐里凝了膜。膏面晃着道夫爹离乡那日的影:男人背着破毡包趟毒泉,水面飘着撕碎的结婚证,红纸屑沾在女人挺起的肚皮上——那是道夫娘怀他七个月的光景。
教室梁柱突然咔咔响。道夫削的榫头吃进卯眼时,王金宝猛踹承重的麻秆柱。“塌了压死你们!”瓦砾簌簌掉进阿梨的茶篓。道夫忽如豹子般扑去,两人滚在霜地上撕扯,少年锁骨下碗大的疤硌着碎石——去年开发商推校舍时,钢筋在这位置扎的。
“山娃子!”校长嘶喊着拉架。道夫爹寄的招工简章从少年怀里飘出,王金宝的球鞋碾过“月结三千”的红戳。阿梨腕间茶果串簌簌急颤,青核爆裂的脆响里,菌丝凌空绣出景象:王金宝爹往毒泉眼倒废机油,油桶印着茶厂蛇徽。
晒谷场西头连夜垒泥灶。道夫劈开发商遗留的测绘架当柴,钢管爆出的火星烫穿他草鞋。阿梨将烘柿饼掰碎煨在灶边,甜香混着铁腥往鼻腔钻。瞎子婆婆的盲杖忽敲响铜盆:“阿梨爹汇钱了!”汇款单“云南勐海”的邮戳底下,小字附言栏挤着“安好勿念”。
霜月爬上承山骨碑时,道夫染冻疮的手接过粗陶罐。枇杷膏的暖意透过罐壁,少年指节松了又紧。“王金宝他爹…”道夫喉头滚了滚,“要包后山种速生茶。”阿梨看见他后颈新添的血痕——白日撕扯时叫碎石划的。
头场冬雪压弯教室新梁。道夫爹裹着铁锈味撞进门,蛇皮袋里省城糖果撒了满地。男人喉结刀疤随话音蠕动:“跟爹走吧?流水线有暖气哩。”道夫捏着刨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少年突然扒开衣襟——锁骨下钢筋疤暴凸如活物,皮肉上粘着王金宝白日吐的唾沫星。
“我守山。”三个字砸在雪地上。道夫爷的烟袋锅重磕门槛,毒泉泥从鞋底渗出,在水泥地蚀出“茶脉即人脉”的古苗文。阿梨怀里的粗陶罐突然发烫,膏浆沸腾处显影勐海茶山:阿梨爹佝偻着炒茶,背上傣族女婴的瞳仁,亮得像晒谷场没被污染前的星。
毒泉眼结冰的夜,道夫巡山归来看见阿梨在自家篱笆外跺脚。少女冻红的掌心托着新缝的羊皮护膝,靛布面绣的忍冬纹盘住他爷的瘸腿位置。“婆婆说…寒从脚底入。”尾音叫风刮散了。道夫忽从裤兜掏出油纸包,烘柿饼的暖意混着硫磺味——是巡山替她熏蛇洞剩的药粉。
霜月移过承山骨碑时,两人影子在雪地上叠成一道。阿梨辫梢茶果串擦过少年肩胛,十六粒青核映着月光,像早年茶山未枯时坠枝的露。
霜月沉进山坳时,道夫攥着油纸包的手指关节泛了白。烘柿饼的暖意透过粗纸,硫磺粉的苦气却丝丝缕缕往鼻里钻。阿梨的靛布袖口擦过他手背,忍冬纹的针脚刮着冻裂的血口子。篱笆根下的雪叫月光照得发蓝,少女辫梢的茶果串簌簌一抖,青核缝里漏出的银丝黏住他草鞋断开的麻绳。
“婆婆腌的辣子…”阿梨嗓子眼里挤出半句,冻红的耳垂在月光下薄得像笋壳。道夫喉结滚了滚,油纸包塞进她掌心时,指尖触到她腕骨凸起的棱——那里结着旧年采冬茶叫冰棱划的疤。雪地里的影子叠在一处,承山骨碑的裂口正往下掉冰碴子。
道夫爷的咳声突然撕破霜夜。老人枯手拍着竹榻,离婚协议纸角在炕头火盆光里卷了边。“野小子磨洋工!”骂声撞得窗纸破洞呼扇。道夫脊梁骨一僵,阿梨腕子从他指间滑脱,靛布身影隐进晒谷场西头的浓黑里。
腊月十七,毒泉眼冻出龟背纹。阿梨蹲在冰窟边砸冰取水,靛布裤脚叫冰碴子割出毛边。瞎子婆婆昨夜絮叨的旧事在耳底翻涌:十年前也是这光景,娘亲采明前茶跌下老崖,滚石压住半边身子的时辰,爹在省城茶厂扛的麻袋正压出他脊梁第一道弯。冰窟里晃着人影——道夫背着药篓立在三步外,少年肩头新补的褂子又裂了道缝,忍冬纹针脚是她前夜挑灯绣的。
“王金宝他爹…”道夫嗓子哑得像砂纸擦锅底,“后日要炸南坡种速生茶。”药锄柄缠的干艾草冒着青烟,烟气触到冰面,冻在下面的半截雷管锈纹突然发亮——去年开发商炸山遗下的祸根。阿梨指间的冰镩“当啷”砸在冻土上。
教室缺腿的讲台叫麻秆支着,校长新领的教材堆成山。“现代农业技术”的烫金字亮得扎眼。王金宝跷着二郎腿,自动铅笔敲得铁皮文具盒当当响:“山道夫!你爹在流水线当狗,你在这啃烂木头?”油污味混着雪花膏的腻香扑过来,作业本纸裁边的化工厂废报表纹路,蛇一样盘在道夫眼底。
道夫攥着刨子的指节发了白。阿梨的针尖正穿过他肘弯的破褂,靛布底下是上月巡山叫野棘扯的口子。线头忽地绷断,针屁股扎进少年结痂的虎口。“嘶…”道夫缩手的瞬间,王金宝的纸飞机扎进茶篓,篓里银针茶沾了机油味。道夫爷的烟袋锅突然从窗口伸进来,火星子溅在王金宝的新球鞋上:“烂木头撑房梁,比钢筋经年。”老人瘸腿抵着墙根,毒泉淤泥从胶鞋底渗出,在霜地上蚀出“光绪廿年”几个小字。
晒谷场东头连夜垒起泥灶。道夫劈开发商遗留的测绘架当柴,钢管爆出的火星烫穿他草鞋。阿梨将烘柿饼掰碎煨在灶边,甜香混着铁腥往鼻腔钻。瞎子婆婆的盲杖忽敲响铜盆:“阿梨爹汇钱了!”汇款单“云南勐海”的邮戳底下,小字附言栏挤着“安好勿念”,墨迹洇得像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