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霜叫月光淬成碎银,道夫攥着羊皮护膝的指节还留着阿梨掌心的凉气。爷的咳声在竹榻上撕扯,离婚协议纸角被火盆热气掀得簌簌响。“野小子…”老人枯手拍着炕沿,痰音混着毒泉的锈气,“南坡茶兜底下…有锡铁匣!”
道夫脊梁骨一僵。祖茶兜是光绪年太爷栽的老桩,去年开发商炸北坡时震塌了半边土崖,茶根早叫落石埋死了。少年喉结滚了滚,油纸包里的烘柿饼还焐在胸口,硫磺味却丝丝缕缕往鼻腔里钻——阿梨家蛇洞就在南坡根。
腊月十九,毒泉眼的冰裂出蜈蚣脚似的黑纹。王金宝爹的丈量队拖着红漆仪器箱碾过晒谷场,箱角铁皮刮地声刺得人耳膜疼。道夫爷裹着羊皮护膝抵在校门口,瘸腿毒泥在雪地蚀出“茶脉即人脉”的苗文。老人烟袋锅指向南坡:“敢动祖茶兜,山魂收人命!”
“老棺材瓤子!”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碾过苗文,“省城茶厂等着原料!”公文包拉链缝里掉出半张批文,红章底下“速生茶试验田”的铅字叫雪水洇糊了。阿梨挎着茶篓的手忽被道夫攥住,少年虎口结的痂裂开,血珠滴在雪地上,正渗进公文包压出的凹坑里。
教室梁柱突然咔咔响。校长刚支好的麻秆柱叫王金宝踹得直晃。“塌了压死老古董!”瓦砾簌簌砸在道夫爷的羊皮护膝上。道夫豹子般扑去,两人滚在仪器箱旁撕扯。少年锁骨下钢筋疤硌着冻土,王金宝指甲抠进他结痂的虎口:“你爹在流水线当狗…”
“山娃子!”道夫爹的吼声炸雷般劈进晒谷场。男人鬓角铁锈灰叫霜染白了,蛇皮袋里省城糖果撒在仪器箱上。道夫扒开衣襟——钢筋疤暴凸如活物,沾着王金宝唾沫星子的皮肉底下,游出《净山谣》工尺谱的凸痕。阿梨腕间茶果串簌簌急颤,青核爆裂的脆响里,菌丝凌空绣出景象:王金宝爹往丈量队饭锅里撒催长粉,纸包印着茶厂蛇徽。
毒泉眼突喷靛泥。丈量队的仪器箱遇泥冒烟,红漆蚀出光绪年剿山令的拓纹。道夫爷的烟袋锅重磕冰面:“山魂吐毒了!”老人瘸腿毒泥汇进靛浆,泥流裹住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鞋跟GpS定位器在泥里爆出火星。
南坡祖茶兜的冻土叫药锄劈出火星。道夫扒开碎石堆,光绪年的老茶根早朽成蜂窝。阿梨辫梢茶果串擦过岩壁,青核缝漏的银丝钻进石缝——腐根底下真嵌着巴掌大的锡铁匣!匣面苗巫祝的孔雀纹叫铁锈吃了一半。
“匣里有真地契…”道夫爷的咳声从坡下飘来,老人让道夫爹搀着,羊皮护膝沾满毒泥。“当年…化工厂征地…”话音未落,王金宝爹的丈量队突拉响警报器。声波震落崖顶积雪,雪块轰隆砸向茶兜坑!
道夫猛将阿梨扑进岩凹。雪瀑砸在锡铁匣上,匣盖“砰”地弹开——里头没有地契,只有半块霉烂的茶饼,饼心嵌着片镇水玉珏!玉珏触到雪水,骤然浮出景象:当年化工厂推土机碾过茶山时,道夫娘护着孕肚跌进毒泉,腕间银镯碎玉正卡在泉眼石缝里。
晒谷场西头连夜烧起泥灶。道夫劈碎警报器当柴,电路板熔出绿烟。阿梨将镇水玉珏煨在灶边,玉纹遇热游动,显出泉眼石缝的方位图。瞎子婆婆的盲杖忽敲响锡铁匣:“真契在玉里!”
道夫染冻疮的手掰开霉茶饼。玉珏背面黏着张薄如蝉翼的皮纸——光绪年苗傣茶盟的真地契!契文血指印遇着灶火,显出道夫太爷和阿梨高祖的名字。王金宝爹突然闯进火光圈:“私藏文物!”公文包砸向灶台,包角铁扣擦过道夫锁骨,钢筋疤骤然渗血,血珠滴在真契上,契文突浮起蛇形厂徽的水印——竟是开发者集团仿制的赝品!
承山骨碑无风自鸣。碑面剥落的朱砂混着毒泉靛泥,凝成血藤绞住王金宝爹脚踝。道夫爷的烟袋锅掷向锡铁匣,火星溅处,匣底锈层剥落,露出夹层里真正的血契——那指印是道夫娘临死前咬指摁的!
“山魂收契…”老人咳着血沫倒下。道夫爹的矿帽兜住坠落的血契,纸面遇毒泥显形:茶山龙脉图里,开发者钻探的矿洞全标着红叉。阿梨怀里的镇水玉珏突然发烫,玉纹游向毒泉眼方向。少女辫梢茶果串齐爆,青核菌丝射入雪夜,千里外省档案馆的防弹玻璃柜突然炸裂——封存的开发者征地档案遇菌自燃,火苗窜成光绪年老茶兜的形状。
头场春雨落下来时,道夫在毒泉眼石缝里摸到碎银镯。镯圈缠着根菌丝,丝线连向阿梨冻红的手腕。少年锁骨疤上的血叫雨水冲淡了,工尺谱的音符在皮下游成新芽的脉络。
早春的冻土还硬得像生铁,道夫攥着碎银镯的掌心却沁出汗。阿梨腕间叫菌丝勾住的皮肤突突跳,那丝线细得瞧不真切,却扯着两人往毒泉眼去。瞎子婆婆的盲杖戳在坡上:“镯子沾了娘血气…引路哩。”
泉眼石缝叫冰碴子封着,道夫药锄劈下去,刃口震得虎口旧痂又裂开。阿梨忽蹲下身,靛布袖口擦过少年冻紫的脚踝,指尖捏着根草茎往缝里探。碎银镯卡在岩棱上,镯圈缠着缕枯发——十年了,头发竟还带着茶膏的涩香。
“当年…”道夫嗓子哑得挤不出声。冰窟里晃着虚影:推土机的黑影碾过茶垄,娘亲靛蓝衣襟在风里翻成旗,孕肚撞向毒泉眼的刹那,腕间银镯磕在丈量队的钢钎上。镯圈豁口处凝着道褐痕,是娘咬破指头抹的血契。
晒谷场东头新支的帆布棚下,道夫爷咳出的血沫子洇湿羊皮护膝。老人枯手攥着锡铁匣里的真地契,纸面血指印叫烛光映得发亮。“山魂…收债了…”话音混着破风箱似的喘。道夫爹拧着眉头刮药罐底,省城带来的西药片在炕头化了糖衣,苦气熏得梁上茶蛾扑簌簌掉。
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又碾上门槛。“老东西挺尸呢?”公文包甩在药罐旁,震得真地契飘进炭灰里,“南坡明日动工!”道夫豹子般蹿起,钢筋疤在锁骨下暴凸如活蛇。阿梨的针尖正穿他肘弯破褂,线头“嘣”地断了。靛布裂口处,去年护山叫野棘划的旧伤挣出血珠,正滴在真地契的“茶脉永续”朱砂印上。
毒泉眼突喷热气。丈量队新架的仪器屏“滋啦”闪出雪花,雪粒竟凝成光绪年剿山令的拓纹!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叫地缝窜出的靛泥裹住,鞋跟暗藏的矿脉探测仪在泥里炸出青烟。道夫爷的烟袋锅重磕炕沿:“山魂…吐真火了!”
南坡祖茶兜的冻土化出黑泥。道夫扒开朽茶根,光绪年的老根须早腐成絮,底下竟压着半坛封口的茶籽油。油坛启封时,瞎子婆婆的盲杖忽敲响坛壁:“油浸着契哩!”油面浮着张硝得极薄的羊皮——竟是当年苗巫祝与山神定的血盟书!书角忍冬纹里,卡着片干透的紫云英花瓣。
晒谷场西头火塘烧得噼啪响。道夫劈碎王金宝家的测绘旗当柴,帆布熔出刺鼻的胶臭。阿梨将血盟书煨在炭边,羊皮遇热卷曲,显出茶山龙脉的走线图。图里毒泉眼的位置突浮起红叉,叉尖钉着道夫娘银镯的虚影。少女腕间菌丝骤然绷紧,勒出圈血痕。
“镯是镇物…”瞎子婆婆的盲杖点向火塘。道夫染油的手掏出碎银镯,豁口处娘亲的血垢遇热发亮。少年忽将镯圈按进自己锁骨疤,皮肉“滋”地腾起青烟!钢筋疤游出工尺谱的凸痕,音符缠住银镯,竟将碎玉拼成完整一圈。
承山骨碑无风渗露。碑面剥落的朱砂混着血盟书的羊皮灰,凝成血藤扑向王家新宅。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陷在院中,鞋底靛泥突凝成冰,冰里冻着当年他往毒泉倒废机油的铁证。道夫爷的咳声穿破春夜:“山魂…清账了…”
头茬野山樱打苞时,道夫在毒泉眼石缝栽下紫云英。阿梨腕间血痕已结痂,新肉上爬着道银丝似的浅疤。少年递过粗陶碗,春茶尖在沸水里舒卷成雀舌。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晒谷场东头忽传来推土机的轰鸣——王家新宅昨夜叫血藤绞塌的房梁下,王金宝爹正刨着冻在冰里的蛇形厂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