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晨雾还缠在道夫家茅檐下,王金宝爹翻找厂徽的刨土声已响了半宿。道夫踩着露水巡山回来,见阿梨立在毒泉眼旁新栽的紫云英里,靛布裤脚叫春草汁染得发青。“婆婆说…”她嗓子眼发紧,腕间浅疤在曦光里泛银,“明前茶该采头茬了。”
道夫喉结滚了滚。少年肩胛叫露水打湿的粗布褂又裂了道口,去年护山被钢筋刮破的位置,阿梨用忍冬纹针脚补过三回。他忽从裤兜掏出油纸包,烘柿饼的暖意裹着硫磺粉的涩气——是巡山熏蛇洞余下的。
“南坡茶兜抽芽了。”少年嗓音粗嘎如砂石相磨。阿梨眼睫颤了颤,十年前娘亲正是在南坡采明前茶时遇的滚石。她腕间浅疤突突跳起,像有根看不见的丝线正往毒泉眼石缝里扯。那石缝深处卡着娘亲的碎银镯,镯圈上干涸的血迹,昨夜在她梦里洇成了光绪年的茶山龙脉图。
教室新糊的窗纸叫晨风鼓得噗噗响。王金宝缩在墙角,球鞋沾满自家宅基的泥灰。校长新发的课本堆在讲台,“现代农业技术”的烫金字刺得道夫眼疼。油头茶商突地踹门进来,翻毛皮鞋碾过散落的算草本:“山崽子!省城茶厂招学徒,包吃住!”
招工简章“啪”地甩在道夫眼前。蛇形厂徽盘踞在纸页右上角,徽底下“月结三千”的红戳艳得像血。道夫攥着刨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少年锁骨下钢筋疤猛地一鼓——去年开发商推校舍时,钢筋正是扎在这个位置。
“山娃子认祖根!”道夫爷的吼声炸雷般劈进教室。老人让阿梨搀着,羊皮护膝沾着毒泉泥,瘸腿重跺水泥地:“不认机器魂!”泥点溅上招工简章,蛇形厂徽遇湿竟浮起化工厂排污管的虚影。
道夫爹裹着铁锈味撞进门时,日头正毒。男人鬓角灰白,省城带来的硬糖在蛇皮袋里化了黏成一团。“跟爹走!”他喉结刀疤蠕动如蚯蚓,“流水线有顶棚,晒不着!”道夫扒开衣襟,钢筋疤暴凸在锁骨下,皮肉沾着王金宝白日吐的唾沫星子,在汗气里发亮。
“我守山。”三个字砸得满地糖块打颤。阿梨腕间茶果串簌簌急响,青核缝漏的银丝黏住道夫裂开的袖口。道夫爹眼珠赤红,枯树皮似的手突从内袋抽出张照片:流水线轰响的车间里,女工背上捆着傣族婴儿,那孩子瞳仁浑浊如晒谷场毒雾里的月。
晒谷场西头泥灶腾起青烟。道夫劈碎招工简章当柴,蛇形厂徽在火里卷成灰烬。阿梨将新焙的银针茶撒入粗陶壶,沸水冲开时,芽尖舒展如雀舌。“婆婆腌的辣子…”少女冻红的耳垂在火光下薄透,尾音叫柴火爆响吞了。道夫忽从灶灰扒出烤芋,焦香混着硫磺味:“熏蛇洞剩的。”
瞎子婆婆的盲杖点着锡铁匣:“真地契…该入土了。”老人枯手摩挲光绪年的血契纸,苗傣先祖的名姓在羊皮上洇出深褐——当年化工厂征地时,道夫娘正是攥着这纸跃入毒泉。阿梨辫梢忽被风扯散,青丝拂过道夫结痂的虎口,少年指节一颤,烤芋滚进火堆,“滋”地爆出白烟。
承山骨碑无风渗露。碑面裂纹游走着湿痕,像山魂无声的泪。道夫染灰的手掏出碎银镯,豁口处娘亲的血垢在夜色里发暗。少年忽将镯圈按上阿梨腕间浅疤,银器触肤的凉意激得少女一颤。
“镇山…”道夫嗓子哑得挤不出声。阿梨腕骨突起的棱擦着镯圈内壁,那里刻着极细的忍冬纹——与娘亲当年采茶用的头绳绞花一模一样。火堆爆出星子,溅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毒泉眼咕嘟起铁锈泡的夜,道夫爹醉倒在门槛。男人怀里掉出张揉皱的汇款单,附言栏“安好勿念”的墨迹被劣酒洇糊了。道夫巡山归来看见阿梨蹲在毒泉边,少女指尖捻着片紫云英瓣,瓣上凝的夜露晃着勐海茶山的虚影:阿梨爹佝偻着炒茶,背上女婴的瞳仁亮如星子。
“婆婆咳血了。”阿梨嗓子眼发哽。道夫忽将药锄柄塞进她掌心,锄柄缠的干艾草早磨得发亮——是巡山时替她熏蛇洞那柄。少年锁骨下钢筋疤在月光里游出工尺谱的凸痕,音符盘绕如新抽的茶芽。
春分头场雨落下来时,南坡茶兜爆出翡翠芽。道夫和阿梨共顶一领蓑衣采明前茶,忍冬纹补丁的袖口在雨雾里时隐时现。王金宝爹突地蹿上坡坎,公文包甩飞雨珠:“省城专家团明日踏勘!”他翻毛皮鞋碾碎两枚茶芽,鞋跟GpS定位器闪着幽光。
阿梨腕间银镯骤然大亮。镯圈忍冬纹游出菌丝,丝线射入雨帘,千里外省档案馆突传火警——开发者征地档案在防潮柜里自燃,火苗窜成老茶兜形状!道夫爷的咳声穿破雨幕:“山魂…清账了…”
雨脚暂歇时,晒谷场东头新垒的茶灶吐着青烟。道夫将踏勘通知书丢进火塘,纸灰飘处,火光里浮出茶山索道绞断古茶枝的幻象。阿梨掰碎烘柿饼煨在灶边,甜香裹住两人交握的手——少年虎口旧痂不知何时已褪尽,新肉上爬着道银丝似的浅痕,与少女腕间疤痕如出一辙。
承山骨碑轰然坍下半角。碎石滚落处,光绪年的剿山令拓文在春雨里泡发了霉。道夫爹的鼾声还在茅屋响着,梦中呓语混着流水线的轰鸣。阿梨婆婆的盲杖忽敲响锡铁匣,空匣在雨里荡出回声,像山魂悠长的叹息。
毒泉眼咕嘟的铁锈泡在雨里炸开,道夫攥着药锄柄的指节发了白。王金宝爹踏碎的茶芽黏在翻毛皮鞋底,嫩叶汁混着泥浆渗进皮纹,竟浮出化工厂排污管道的锈斑。“专家团带钻探机!”男人公文包甩出的雨珠砸在阿梨腕间银镯上,镯圈忍冬纹突游出菌丝,细线射入雨帘不见。
承山骨碑坍落的碎石堆在晒谷场东头。道夫爷裹着湿透的羊皮护膝,枯手扒拉着光绪年的剿山令拓片,霉纸在雨里软成烂絮。“山魂泪泡透老契了…”老人咳出的血沫染红石碴。道夫爹的鼾声忽在茅屋中断,男人赤脚冲进雨幕,鬓角铁锈灰叫雨水冲成褐溪:“钻机?钻山心要遭报应!”
雨雾漫过南坡时,翡翠茶芽在枝头打颤。阿梨的蓑衣挨着道夫肩胛,忍冬纹补丁擦着少年新裂的袖口。少女忽蹲身拨开茶树根腐叶,靛布袖口扫过处,半截雷管锈壳在泥里发亮——去年炸山遗下的祸根,如今紧挨着抽芽的祖茶兜。
“明日辰时动工!”王金宝爹的吼声撞回山壁。油头茶商带来的钻探车碾过晒谷场,履带齿缝刮走新糊的窗纸。教室梁柱咔咔呻吟,校长护着娃们缩在墙角,新课本“现代农业技术”的烫金字掉进泥水里。
晒谷场西头连夜烧旺泥灶。道夫劈碎钻探车油量表当柴,塑料熔出绿烟。阿梨将光绪剿山令拓片煨在炭边,霉纸遇热卷曲,显出一道朱砂批注:“泉眼镇山玉珏存,则茶脉不绝”。瞎子婆婆的盲杖点向毒泉眼:“镯是玉珏的魂!”
道夫染泥的手掏出碎银镯。豁口处娘亲的血垢在火光里游动,少年忽将镯圈按进灶灰。银器遇热嘶鸣,镯身浮出苗文——竟是当年苗巫祝刻在镇水玉珏上的“山魄”二字!阿梨腕间浅疤骤然灼痛,菌丝自疤痕窜出,凌空绣出景象:王金宝爹往钻探机油箱掺蚀岩剂,桶身印着茶厂蛇徽。
春雷炸响的刹那,钻探车突陷进毒泉眼旁的软泥。履带空转甩出靛黑泥浆,泥点溅上专家团白大褂,化工厂废料检测报告的字迹在布料上显形!王金宝爹的翻毛皮鞋陷在泥里,鞋跟GpS定位器迸出火花,电光里游出光绪年真地契的水印。
“假契!”省文物局的老眼镜片寒光一闪。王金宝爹喉头咕噜着去抢公文包,包内层飘落的补充协议却叫雨水泡涨——竟是开发者集团仿制古契约的价目表!道夫爹的矿帽突掷向钻探车,帽檐茶露泼上操纵屏,屏幕显影勐海茶山:阿梨爹背上的女瞳仁,正映出王金宝爹收贿的银行流水。
承山骨碑无风渗血露。碑面裂纹游走的湿痕突凝成藤蔓,血藤绞住钻探车钻头,“咔嚓”一声合金钢迸裂!飞溅的碎片划破王金宝爹的腮帮,血珠滴进毒泉眼,水面“滋啦”浮起当年化工厂排污许可的编号。
晒谷场东头新发的紫云英里,阿梨扒开春草。腐叶下埋着锡铁匣空壳,匣底黏着片干透的紫云英瓣——正是血盟书里夹的那枚。少女指腹抚过花瓣脉络,菌丝自腕间浅疤游出,裹住花片射向省城。千里外茶厂董事会现场,投影仪突显苗傣血盟书全貌,股东签名处蛇形厂徽轰然崩裂!
雨霁时,钻探车叫血藤拽进毒泉眼。咕嘟的铁锈泡托起半块承山骨碑残片,碑背“茶脉永续”的朱砂字叫泥浆泡得发亮。王金宝爹瘫在烂泥里,翻毛皮鞋化出窟窿,脚趾缝黏着当年他倒废机油的铁证照片。
道夫和阿梨共握药锄立在坡顶。南坡茶兜的新芽托着晨光,露珠里晃着晒谷场西头的泥灶——昨夜煨烤的芋头早化成炭,焦香混着硫磺味渗进红土。瞎子婆婆的盲杖忽敲响空锡铁匣,回声荡过山坳时,省城传来消息:开发者集团数据湖遭入侵,所有钻探图纸崩成银针茶雨。
头茬明前茶采下那日,道夫爹的鼾声停了。男人在睡梦中攥着流水线女工合影,照片背面新添行小字:“山泉泡茶,不伤喉”。阿梨婆婆咳出的血染红紫云英,老人枯手却紧握油纸包——道夫巡山熏蛇洞余下的硫磺粉,正暖着她的手心。
晒谷场新支的茶棚下,道夫将烘柿饼掰成两半。柿肉流蜜的刹那,省文物局车队碾过毒泉眼残冰。老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道夫锁骨疤,钢筋扭曲的凸痕里,游着《净山谣》工尺谱的调子。“后生…”专家枯指忽点向碑碣,“这疤是活山志啊。”
道夫肩胛一颤,半块柿饼掉进粗陶碗。沸水冲开银针茶,芽尖舒展如雀舌,水汽漫过少年结痂的虎口——去年被王金宝指甲抠破的位置,新肉爬着道银丝浅痕,与阿梨腕间疤痕连成同一道忍冬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