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板时,茶阿梨挎着竹篓往野茶林去。露水打湿了补丁裤脚,她弯腰采下今春第一捧明前茶,忽听得林间传来簌簌响动。十六岁的山道夫正蹲在雷劈木桩前,拿柴刀削着断锄柄,蓝布衫后背洇出汗渍,在晨光里晕成深浅不一的云纹。
\"阿公咳了整宿,得赶在露水散前采些老茶根。\"少年没抬头,刀刃刮过木屑的声音却缓下来。阿梨瞥见他掌心结着新茧,想起前日暴雨冲垮了山道夫家的茶圃——那原是村里最肥的茶田,三年前矿上排的污水漫过界,茶树便像害了痨病似的发黄。
她从篓底摸出裹着芭蕉叶的米糕,搁在生了青苔的界碑上。去年立冬那场矿难,阿梨婆婆就是在这块碑前捡回浑身是血的道夫爷爷。两个没了爹娘的孩子,倒像是山涧里并生的野茶树,枝叶交错着往上蹿。
\"昨儿在祠堂梁柱缝里找见的。\"道夫忽然抛来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半本光绪年的《梨山茶经》。泛黄纸页间滑落片干枯的茶花,背面用炭笔描着双重菊纹——正是阿梨婆婆生前最爱的花样。少年耳尖泛红,别过脸去看山崖边飘摇的引魂幡:\"许是你家老人留下的。\"
学堂钟声荡过三道山梁时,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湿滑的石阶往镇上去。阿梨蓝布书包里装着昨夜焙好的茶末,要给杂货铺王掌柜抵赊的灯油钱。道夫背着竹篾编的书箱,里头除了课本,还躺着给爷爷煎药的陶罐。过野渡口时船公打趣:\"两个茶伢子倒像对苦楝树,根都扎在一处了。\"
新来的教书先生立在廊下磨墨,见阿梨鬓角沾着茶芽,顺手替她拂了去。道夫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歪扭的茶字。午间歇晌,他摸出怀里的粗陶罐,将焙干的枇杷叶推给总咳嗽的同桌。阿梨低头绣着要抵债的茶巾,针脚忽地乱了——那陶罐沿口缺了道豁,正是去年腊月她失手摔的。
后山茶田起虫害那日,道夫在天井里熬石硫合剂。呛人烟气中,阿梨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腕间银镯发亮。那是婆婆临终前套上的,说能镇住茶女命里的苦。少年忽地开口:\"矿上的人又来量地,说要建什么茶厂。\"话音落在滚沸的药汤里,激得陶罐\"咕嘟\"响。
暮春的雨来得急,阿梨冒雨往家赶时,见道夫爷爷拄着茶树枝削的拐,在泥泞里摸索滚落的药包。老人布满茶渍的手颤巍巍递来块葛布包着的物件——是把老银茶匙,柄上菊纹与她腕间镯子原是一对。\"你婆婆那年为护住野茶林,拿这物件抵了矿上的债......\"
夜雨敲着瓦檐,阿梨就着油灯细看茶经残卷。纸页间夹着张矿工合影,泛黄相片里穿长衫的茶商,眉眼竟与道夫有七分相似。窗外忽传来竹哨声,三短一长,是两人约好的暗号。道夫浑身湿透立在篱笆外,手里攥着从矿上废料堆拾回的茶饼模子,模心阴刻的\"丙辰\"二字,与茶经残页的朱砂批注如出一辙。
\"今儿在祠堂后墙根,听见村长跟矿上的人嘀咕......\"少年喉结动了动,雨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说要移了雷劈木,挖什么古茶脉。\"
阿梨腕间银镯突然\"咔\"地轻响,裂开道细缝。野茶林方向传来闷雷,雨幕中隐约浮着几点萤火,却比往常更幽绿些。道夫转身没入夜色时,她想起婆婆临终前攥着茶巾说的那句:\"梨山的茶女,命里都带着三分苦,七分涩。\"
芒种前的雨下得绵,青石板缝里钻出簇簇地衣。茶阿梨蹲在檐下拣茶梗,忽听得村口老樟树上的铜钟闷响——这是矿上要开会的信号。婆婆留下的银镯子卡在腕骨处,前日那道裂痕愈发明显,像条吐信的银蛇。
山道夫背着药篓从后山下来,蓝布衫襟沾着苍耳子。他瞥见阿梨腕间的银光,脚步顿了顿,从篓底摸出截雷劈木雕的茶簪。\"昨儿巡山拾的,许能抵些煞气。\"少年话尾散在雨雾里,却把簪子端端正正插在阿梨竹篓边缘。簪头刻的苦楝花,与茶经残页里夹的那朵干花倒是般配。
祠堂天井积着水,村长正拿长烟杆敲打光绪年的界碑:\"矿上要给咱修路,条件是把野茶林南坡让出来。\"道夫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药罐子摔在青砖上,褐汁漫过碑面\"茶脉同源\"的刻痕。阿梨盯着人群中穿中山装的矿务员,那人脖颈挂着个翡翠茶芽坠,与祠堂梁柱悬的引魂幡倒有七分相似。
散会后,阿梨摸黑去野茶林。月光浇在雷劈木桩上,树皮皲裂处凝着荧绿树胶——这是梨山老茶树的精血,婆婆生前常用来补茶器。她蘸了些抹在银镯裂痕处,却见那些绿胶突然顺着纹路游走,渐渐凝成\"丙辰\"二字。林深处传来脚步声,道夫举着松明火把,火光映亮他怀里抱着的陶罐。
\"爷爷说这物件该物归原主。\"罐里躺着半卷裹尸布,抖开来竟是张民国年的地契。泛黄棉布上朱砂绘着茶脉图,南坡处标着双重菊纹——正是阿梨银镯与道夫家陶罐共有的印记。少年指尖拂过那些山形水势:\"矿上要的哪是修路,分明是冲着茶脉龙眼来的。\"
五更天落起急雨,阿梨被瓦当下的竹哨惊醒。道夫浑身湿透立在窗根,手里攥着从矿务员那顺来的图纸。羊皮纸上用朱砂勾着野茶林地穴,标注处赫然写着\"丙辰年封\"。雨点子砸在油纸伞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雷劈木去,见那树桩竟渗出猩红汁液,在雨里蜿蜒成光绪年间的祭文。
学堂钟声照常响起时,阿梨在茶巾上绣完最后一针并蒂莲。道夫的书箱里多了包石硫合剂,说是要治后山茶树的虫害。新来的教书先生挨桌收作业,在阿梨课本里发现片风干的茶芽——叶脉间隐现细密纹路,对着日头竟显出行楷小字:\"人护茶脉,茶养人魂。\"
午后日头毒,道夫在溪涧边洗药罐。忽见矿上卡车轰隆隆碾过青石板路,扬起尘灰里混着荧绿粉末。他追着车辙印到野茶林南坡,见几个穿胶靴的正往雷劈木桩浇不知名药水。老茶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黄,枝头新发的茶芽蜷成青螺状,像极了婆婆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那些。
阿梨闻讯赶来时,山道夫正用柴刀剜树根处的腐殖土。两人挖出个琉璃罐,标签\"cZ-01\"旁贴着泛黄照片——穿长衫的茶商捧着茶饼模子,眉眼与道夫如同复刻。罐底沉着把老银茶匙,柄上菊纹正好补全阿梨镯子的裂痕。林间忽起阴风,引魂幡猎猎作响,那翡翠茶芽坠在矿务员胸口泛出冷光,映得人睁不开眼。
\"当年矿上使手段害了采茶队,如今又要断茶脉......\"道夫爷爷的咳嗽声从老屋传来,混着药罐子沸腾的咕嘟声。阿梨摸着补全的银镯,忽觉掌心发烫——那些荧绿树胶不知何时渗入肌理,在血脉间游成茶经残卷上的工尺谱。
暴雨将至,野茶林上空聚起鸦青色的云。山道夫把地契叠进阿梨的蓝布书包,两人约好今夜去探茶脉地穴。学堂廊下,先生正教《茶经》\"其地,上者生烂石\",粉笔头突然折断,在\"烂石\"二字上砸出个坑。阿梨腕间的银镯轻轻震颤,像是山雨欲来时,先行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