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未至,日头已晒得新铺的水泥地发白。茶阿梨在祠堂天井翻晒陈茶,竹匾边沿堆着道夫晨起采的苦楝花,白瓣黄蕊蔫在日头下,散出药似的苦香。山道夫赤膊夯土修葺南坡坍坎,脊梁结痂处新生的绿蔓缠住扁担,随夯砸动作簌簌抖落金粉。
省考察组的车队卷着黄尘进村时,晒谷场刚压平的泥地又现了坑。领头人锃亮皮鞋踏过道夫昨日滴汗夯实的土埂,鞋跟碾碎几株新发的茶秧。“保护区核心区禁居,祠堂得拆。”公文包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粗陶药罐嗡嗡作响。道夫肩头绿蔓突然暴长,藤尖如蛇信刺向公文——堪堪停在“搬迁补偿”的烫金字前。
王金宝娘端来的杨梅汤凝了水珠。阿梨递碗时指尖碰着道夫结痂的手背,少年触电般缩手,陶碗斜倾,紫红汤水泼在考察组图纸上,漫开如血渍的斑。“雷劈木是茶脉眼...”阿梨声音轻得像晒蔫的茶芽,图纸“梨山生态监测站”的红圈正箍住老树方位。
深夜狗吠撕开寂静。道夫攥着药锄潜近雷劈木,见白石灰线已圈住树周丈许地。暗影里晃出茶商身影,polo衫男人正往树根泼注液氮罐:“冻死树根好移植!”道夫暴喝跃出,药锄砸向液氮管那瞬,冷藏车顶突然亮起探照灯。强光刺目间,道夫后颈剧痛——保安的电棍戳中痂壳裂缝,金红血珠滚落处,冻土竟窜出荧蓝菌丝。
祠堂偏殿飘满苦味。阿梨蘸着药膏涂道夫颈伤,烛火跳见痂缝里新芽蜷曲如婴拳。“他们明日要伐树。”少年喉结滚动,热气呵在阿梨腕间银锁片上。那“茶”字沾了血污,在昏光里泛出光绪年契约的朱砂色。殿角药吊子忽地沸腾,蒸汽凝在梁柱显影——婆婆笔记残页浮出:“伐脉眼者,茶骨尽碎。”
伐木机轰鸣震落祠堂瓦片。道夫爷爷拄拐挡在雷劈木前,枯指抠进树痂裂缝:“要动老树,先劈了我这把老骨头!”考察组长冷笑挥手,钢索套住树干那刻,阿梨怀里的双生锁片突然灼烫。少女冲进警戒线,银锁链缠住钢索绞紧,“山”“茶”二字相触迸出火星,竟熔断了拇指粗的钢缆。
暴雨是傍午砸下的。道夫背起咳喘的爷爷往家奔,老人嶙峋脊骨硌着少年结痂的胸膛。阿梨举塑料布追遮,狂风吹掀雨布,露出道夫后颈伤口——绿蔓遇雨暴长,藤须如网裹住爷孙俩。茶商在吉普车里举手机拍摄:“怪物!快拍这怪物!”闪光灯亮如毒蜂刺,道夫猛回头,藤蔓随目光疾射,卷飞手机没入泥泞。
小周举着扩音器喊话被雷声淹没。考察组架起钻机取岩芯,钻头触地那刻,晒谷场新铺的水泥地龟裂如蛛网。阿梨陷在泥坑里,腕间银锁片忽地脱链飞旋,铃舌击向钻机操控台。仪表盘火花四溅时,裂缝里窜出丈高茶根,根须缠住道夫腰身拽向地裂深处——
黑暗裹着陈腐土气。道夫肘弯触到冰凉硬物,火镰擦亮照见半截青石碑。碑身“昭和十六年制”的日文下,中文竟刻着“程大勇监工”。少年指甲抠进刻痕,痂壳裂缝渗出金血,漫过碑文显出新字:“茶骨不断,人魂不灭。”头顶传来阿梨嘶喊,泥浆里垂下的绿藤缠住他脚踝,生生拽出地渊。
雨霁时,考察组撤得只剩车辙印。道夫倚着雷劈木喘气,胸痂全裂,藤蔓裹着金红血丝在胸口盘成茶枝状。阿梨撕下衣襟包扎,布条绕过后背时,指尖触到少年凸起的肩胛骨——硬如茶树干上的老筋瘤。王金宝娘颤巍巍端来药汤:“月珍当年...也这么护过守山。”
祠堂拆改缓议书送达那夜,道夫在灶膛煨野莓。阿梨借着火光补他挂烂的蓝布衫,针尖挑开腋下破口,棉絮里忽地掉出张烧残的相片——年轻的道夫爹搂着穿列宁装的婆婆,背景茶研所木牌被火舌舔去半边。“爹偷走的...”道夫将残照按进火炭,青烟凝成婆婆的虚影,枯指点着雷劈木方向。
晨露未曦,道夫已跪在雷劈木下。茶刀刮去树痂青苔,玉化木质显出新纹——双生茶枝盘绕如连心锁。少年咬破指尖将血涂上枝纹,树身嗡鸣如古钟。阿梨腕间银锁片应声飞贴树干,“山”“茶”二字没入树心那刻,地底传来闷雷般的根须生长声。
小周举着平板奔来:“卫星图显示茶区在扩张!”屏幕绿斑正吞噬标红的监测站规划区。道夫肩头新绽的苦楝花落进泥坑,遇水便抽条生叶,顷刻长成三尺高的茶苗。嫩叶托着露珠,映出晒谷场纷乱人影——考察组车队正狼狈倒车,轮子陷进道夫昨日滴汗夯实的土埂。
“这苗...送您。”道夫拔起茶苗塞给发呆的茶商。男人抱着的冷冻箱突然漏液,试管标着“昭和”字样的紫斑菌群触到鲜根须,嗤嗤化作青烟。阿梨腕间菌丝垂落沾地,新裂的水泥缝里,钻出的茶芽顶着银锁片形状的露珠,在晨风里晃如铃铛。
芒种前的闷雷在云里积着,晒谷场新裂的缝里钻出茶苗尖,顶着露水在日头下颤巍巍地晃。茶阿梨蹲在祠堂门槛刮泥,竹片刮过胶鞋底,带出星点荧蓝碎渣——正是前日钻机留下的毒屑。山道夫赤膊夯补南坡田埂,脊梁那株茶枝纹新爆了芽苞,青绿苞衣裹着金丝,随少年夯土的动作蹭在扁担上,簌簌落粉如碾碎的陈茶。
省里红头文件贴在祠堂照壁时,墨汁还没干透。“古茶脉核心区”的朱红大印正压在雷劈木方位。道夫爷爷拄拐点着“限期搬迁”四字,枣木拐杖敲得青砖地当当响:“三十年前赶我们下山炼钢,如今又赶人护树?”老人枯嗓劈裂,惊飞梁上孵雏的燕子。阿梨怀里双生锁片忽地发烫,银链子烙得锁骨生疼。
茶商再进村时换了绸褂,后头跟着拿皮尺的测绘员。“茶博馆建在晒谷场东,您家老屋正占着中轴线。”软尺蛇似的缠住道夫家灶房门框。少年肩头茶枝纹猛抽新条,藤须“唰”地绞断皮尺。测绘员本子掉地,散出张蓝图——光绪年茶契的朱砂纹竟叠在新建场馆地基线上。
暴雨前夜,道夫摸黑攀上雷劈木。茶刀刮开树痂新愈的皮,玉化木质里浮出婆婆的刻痕:“人脉断处茶脉生。”树脂混着血珠滴进树缝,整株老树突嗡鸣如钟。阿梨在祠堂偏殿煮药,药吊子“砰”地炸裂,汤液泼在省里文件上,蚀穿“搬迁补偿款”数字,裸出底下昭和年的机械图纸。
迁坟队是踩着露水进山的。王金宝娘扑在祖坟前哭骂,铁锹却已撬开坟头石。道夫暴起夺锹,锹柄砸向青石碑时火星四溅——碑阴浮出程大勇的刻字:“毒井通脉眼”。迁坟队长冷笑挥手,挖掘机铲齿啃向坟茔那刻,阿梨腕间菌丝暴长缠住履带,生生勒出光绪年地契的鱼鳞纹。
日头最毒时,道夫跪在祖坟裂口处捧骨殖。曝晒百年的指骨触到他胸痂,茶枝纹突绽金花,花蕊里钻出条碧青小蛇,顺少年臂骨游进陶瓮。阿梨递水囊的手擦过他肘弯,道夫浑身一颤,瓮中蛇影映在她瞳仁里——竟是婆婆笔记里画的茶脉龙形。
小周带来的茶博馆沙盘搁在八仙桌上。道夫指尖点着微型雷劈木:“树根底下是万人坑。”满座哄笑中,少年突然扒开衣襟。胸痂尽褪,茶枝纹已盘踞成青龙状,龙尾缠腰龙首锁喉,鳞片纹路拼出整座梨山的等高线。茶商手中紫砂壶“啪”地炸裂,滚水浇在沙盘上,塑料树苗竟融出人骨形状。
暴雨冲垮新坟那夜,道夫抢出半坛骨殖奔逃。闪电劈亮山涧时,脚下一滑,陶瓮脱手滚落。阿梨扑身去接,两人在泥浆里撞作一团。骨殖撒了满怀,道夫肋骨硌着阿梨心口,少年胸膛的龙纹突暴金光,泥水里散落的指骨竟颤动着聚成龙形骨架。
祠堂断炊三日,道夫进山寻野薯。腐叶堆里扒出块硬物,竟是半扇锈透的机械齿轮,齿缝卡着片靛蓝布料——与当年芳丫头学生装同色。少年以石砸齿,铁锈剥落处显出新刻字:“丙辰年封脉机”。背齿轮下山时,道夫肩肉被铁棱割破,血浸靛布竟浮出东京茶学所的徽标。
驻乡书记拍桌喝令拆祠那日,道夫肩扛齿轮闯进会场。铁疙瘩“哐当”砸在规划图上,齿轮孔正套住茶博馆泳池位置。“毒脉在这!”少年撕开靛布裹着的血手,掌心茶脉纹与齿轮锈迹严丝合缝。阿梨突然挥剪割辫,乌发掷进齿轮孔,发丝遇铁锈嗤嗤作响,腾起的青烟凝成婆婆遗书:“以发代骨,锁脉归元。”
迁坟队再动工时,道夫跳进坟坑。锄尖触到青石板那刻,山涧忽传来闷响。阿梨奔至崖边,见南坡新夯的田埂尽裂,茶苗随泥流滚滚而下。少女腕间菌丝垂落沾地,裂缝里突窜出茶根缠住她脚踝——却不是拖拽,反将她拽离塌陷的崖沿。
晒谷场夜审持续到月偏西。道夫被按跪在碎石上,茶商举着基因报告叫嚣:“他血液含变异茶毒!”小周突然拔U盘插进投影仪,屏幕闪出婆婆的东京学籍档案——配偶栏“山守林”三字旁,血指印叠着道夫爷爷的印章。满场死寂中,祠堂梁柱轰然坍落半角,尘烟里裸出光绪年的婚契木匣。
道夫挣开桎梏冲进废墟,十指扒出血找到木匣。匣中婚契裹着缕灰白发,发梢系着褪色红绳。少年将红绳缠腕那刻,胸腹龙纹突游动起来,鳞片开合间掉出百颗茶籽。阿梨俯身去拾,发辫扫过道夫渗血的膝头,茶籽遇血便生须扎根,顷刻在碎石缝里蔓成青网。
晨雾漫过晒谷场时,省纪委车队碾着茶苗进村。道夫倚着半坍的祠堂墙,看阿梨给新栽的茶秧浇水。少女弯腰时颈间银锁滑出衣领,“茶”字沾了泥水,在曦光里亮得像泪。
“给。”道夫突然递过红绳缠的齿轮。阿梨指尖触到铁锈,机械齿纹突化作茶脉图烙进掌心。少女吃痛缩手,道夫慌忙来抓——两副茶脉纹相触那刻,晒谷场所有裂缝里的茶苗暴长三尺,青叶托着露珠,映出省纪委带走茶商时,那人皮鞋碾碎茶芽的残影。
残阳染红断梁那刻,道夫在灶膛煨野薯。阿梨借着火光补他挂烂的蓝布褂,针尖挑开后背破口,棉絮里忽地掉出张糖纸——印着东京塔图案的玻璃纸,与婆婆笔记里夹的那张严丝合缝。
“林溪给的...”少年将糖纸按进火炭。青烟腾起凝成少女虚影,枯指点着雷劈木方向。阿梨腕间菌丝忽垂落沾地,新裂的墙缝里钻出并蒂茶花,一朵瓣刻“山”字,一朵蕊藏“茶”纹,在穿堂风里厮磨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