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过后的头场雨,把晒谷场洗得泛青光。茶阿梨蹲在雷劈木下,指尖拂过新立的青石碑。雨水顺着“茶脉脊梁”的凹痕淌下来,混着她腕间银镯的凉意,在碑脚积起个水洼。道夫爷爷的枣木拐杵在泥里,老人枯指点着碑文小字:“光绪二十三年立的界,雷火痕子往东偏三指。”
省城茶商的推土机在坡下锈成了红疙瘩。程老夫人藤杖点地,翡翠耳坠晃过阿梨的银镯:“月珍的缠枝莲...竟传给了叶家。”白发老妪从织锦袋里抖出半枚银簪,簪尖苦楝花纹正对上阿梨镯身的莲花蒂。道夫肩胛的月牙疤突突跳起来,红光透出粗布褂,在雨幕里映出株茶苗影。
祠堂重修上梁那日,道夫扛着雷劈木新斫的脊檩。阿梨在檐下拌糯米灰,腕子银镯磕着陶盆叮当响。赵经理突然挤进人群,公文包拍在光绪茶契拓碑上:“茶园划进非遗保护区了!”红头文件映着王金宝娘的金牙,她怀里的紫砂壶“咔”地又裂了条缝。道夫肩头檩木突然倾斜,阿梨冲去托举,腕间银镯“当”地撞上木头——檩条端头“忠”字老漆皮簌簌剥落,露出里头靛蓝的“守林”刻痕。
雨丝裹着茶青气漫进新学堂。阿梨蘸墨抄写光绪茶契,笔尖悬在“永禁改种”的“永”字上。道夫在窗外嫁接茶苗,汗珠顺着脊沟滑进裤腰。少女笔杆一颤,墨团正盖住契文里“程守林”的“林”字。院里忽起旋风,墨渍未干的纸页贴窗飞去,牢牢粘在道夫嫁接的茶枝断口。靛蓝墨迹顺树汁游走,嫩枝上竟浮出契文脉络。
夤夜祠堂偏殿漏雨。阿梨抱光绪匾额避水,指尖抠进“忠烈茶脊”的“烈”字缺角。道夫赤膊支梯补瓦,腰背反弓如茶枝。瓦刀刮过椽子时,梁上“噗”地坠下个靛蓝布包——婆婆的纺锤裹着半截红头绳,绳结里缠着焦黄的《丙辰茶事录》。油灯下展开残页:“程守林携茶苗七十二株夜遁,雷火追焚其半...”道夫肩胛疤骤然灼痛,红光映上残页,烧出个叶脉状的焦洞。
程老夫人独坐雷劈木下。老妪枯掌抚过树身裂缝,翡翠耳坠忽坠入深隙。“月珍啊...”叹息散在风里,树缝突然涌出琥珀浆,裹着耳坠凝成“珍”字。阿梨送茶经过,腕间银镯嗡嗡震响。少女蹲身舀起茶汤,镯身莲花纹正映在琥珀字上——树根处“噗”地钻出株并蒂茶苗,左叶金纹如簪,右叶红脉似镯。
头茬茶开秤前夜,道夫在碑前煨竹筒饭。新焙的银针茶混在糯米里,蒸气顶开筒盖时,阿梨正补他肩头的汗褂破洞。针尖挑过月牙疤轮廓,少年肌肉突地绷紧。“爷爷说这是守林人烙的...”话音被筒中爆响截断,焦香里迸出颗翡翠珠子——正镶着程老夫人耳坠的银托。道夫捏起珠子按进碑面“梁”字缺角,青石忽沁出血色,漫成光绪御批的“脊”字最后一笔。
晒谷场茶香漫过推土机残骸。赵经理捧着非遗证书念稿,眼镜片蒙着水汽。阿梨分茶的竹勺忽地倾斜,茶汤泼湿证书红印。道夫蹲身擦拭,指尖抹开印泥——鲜红底色下竟透出“东京茶研所”的钢印暗纹。少年喉头滚动,昨夜父亲的信在衣袋里沙沙作响:“...血脉在茶,勿归。”
暴雨骤至时众人奔散。道夫攥着证书呆立雨幕,阿梨的蓑衣突然兜头罩下。少女踮脚系绳,辫梢扫过他颈窝。道夫左肩月牙疤突地刺痛,红光透衣而出,竟在雨帘里映出整座茶山经络图。阿梨腕间银镯应声长鸣,青光顺着山势游走,最终钉在省城方向——程家老宅的虚影在电光中一闪而逝。
祠堂新梁落成那夜,道夫在雷劈木下埋竹筒。筒里封着光绪茶契拓本,裹契的芭蕉叶上,他用炭条画了株并蒂茶。阿梨的竹耙扒开湿土,耙齿勾出个釉面陶罐——婆婆珍藏的粗陶罐里,新茶压着半截红头绳。少女解绳系辫,靛蓝发带在月下泛着幽光。
晨雾漫过晒谷场时,省城轿车引擎盖落满茶花。程老夫人蜷在后座,枯掌摩挲着树缝抠出的琥珀“珍”字。道夫爷爷的枣木拐横在车前,老人将翡翠耳坠银托按进车窗:“带给他爹。”铁壳子碾过新碑残影,阿梨腕间银镯突坠在地,莲花纹裂开细缝——靛蓝血丝顺着裂缝游走,渐成“永守”二字。
茶雾漫上雷劈木新枝。道夫嫁接的茶苗抽了金边嫩叶,叶脉纹路拼出半张光绪茶契。阿梨采下头批芽尖,虎口旧疤蹭过叶缘,血珠沁入叶脉。两人指尖同触茶叶的刹那,晒谷场七十二株老茶树无风自动,新叶齐指祠堂方向。风里浮着婆婆的纺车调,混着光绪年间的契文吟诵声。
处暑的日头还毒着,茶阿梨却给道夫套了件薄棉褂。雷劈木新抽的枝桠间,少年嫁接的茶穗已垂了头,青壳里鼓着三两颗籽。“东京来的信。”道夫突然从汗褂里摸出个硬信封,邮戳红得扎眼。阿梨纳鞋底的锥子一偏,血珠子沁在靛蓝布面,漫成道夫肩胛月牙疤的形状。
晒谷场西头堆着新打的稻谷。王金宝娘踩着谷堆骂赵经理:“非遗补贴款呢?”金牙磕着晒裂的茶籽壳。赵眼镜的公文包“啪”地砸在光绪茶契碑上:“钱在程家账上!”道夫爷爷的枣木拐忽地扫倒谷堆,黄澄澄的稻粒埋住碑脚“脊”字——稻壳里竟混着程家老宅的瓦当残片,当心“茶”字叫谷粒磨得发亮。
祠堂重修的最后片瓦,是阿梨递上去的。道夫骑在脊檩上接瓦,少女腕间银镯磕着陶瓦叮当响。裂着“永守”细纹的镯身映着日头,光斑正落进檩木“守林”刻痕里。底下程老夫人突然拄杖厉喝:“瓦当给我!”老妪枯指刚触到瓦片,雷劈木方向“轰”地爆响——那株并蒂茶苗的果荚炸开了,茶籽弹在老夫人旗袍下摆,靛蓝绸料霎时沁出“大正三年”的朱砂印。
道夫在溪涧洗茶籽囊。阿梨漂洗着靛蓝布衫,腕间银镯浸在水里,“永守”的“守”字裂缝叫水流冲得发白。少年捞起颗茶籽囊,青壳突地裂开,露出里头赤红的籽粒——籽皮上浮凸着东京茶研所的鹰徽。阿梨的捣衣杵“咚”地砸进水里,水花溅上道夫脊背。少年赤裸的腰背在日头下反着光,肩胛月牙疤边缘结着新痂,红肉嫩得像早春茶芽。
新学堂的糊窗纸叫秋雨打湿了。阿梨重拓光绪茶契的墨迹洇开,契尾“永禁改种”的“永”字化成一团乌影。道夫握着嫁接刀削竹笔,刀刃忽地划破虎口。血珠滚上契纸的刹那,窗外老茶树“哗啦”摇响——七十二株茶树无风自颤,叶背翻起的白毫在雨幕里拼出个“归”字。
程老夫人夤夜叩响祠堂门。老妪抖开织锦袋,琥珀“珍”字在供桌烛火里软成蜜蜡。“换回月珍的簪头。”枯指戳向阿梨腕间银镯。道夫突然劈手夺过琥珀,烛泪滴在“珍”字上,蜡油裹着字迹凝成银簪头形状。老夫人翡翠耳坠“当啷”坠地,耳钩扎进光绪茶契拓本,纸页间忽现程守林手书:“东渡非叛,茶脉在怀。”
晒谷场打新谷那日,脱粒机轰响震落雷劈木的茶籽。阿梨弯腰拾籽,后颈叫碎稻芒刺得泛红。道夫突然摘了草帽扣她头上,帽檐的汗气混着稻壳香。赵眼镜的皮鞋碾过散落的茶籽:“程家汇款单!”道夫攥着汇款单蹲身,单角“东京茶研所”的钢印正粘着颗红籽粒。少年指甲抠开籽皮,里头掉出张微型胶卷——程守林穿和服捧茶苗的相片,背景是富士山麓的茶园。
暴雨突至时谷堆塌了半边。道夫抢护光绪茶契碑,沙袋压得腰骨咔响。阿梨的蓑衣裹住碑顶,银镯“永守”裂缝叫雨浇得发亮。程老夫人突然扑向碑座,枯手抠进“脊”字笔画:“守林埋的茶种...”话未竟被惊雷劈断,碑座石缝里“噗”地钻出金边茶苗,两片新叶紧贴着,叶脉纹路拼出半张地契图。
祠堂开光那夜,道夫在碑前煨新谷。竹筒裂开的刹那,琥珀银簪头滚进火堆,“珍”字在焰心里融成金汁。阿梨的纳鞋针忽地扎透指尖,血珠甩进火炭,“滋”地腾起青烟。烟柱钻进雷劈木裂缝,树干沁出的琥珀浆遇烟凝成“归”字。道夫爷爷的枣木拐猛击地面,七十二株老茶树应声摇落白花,花雨淹没了程老夫人的织锦袋。
霜降晨雾漫过晒谷场。道夫肩头的棉褂叫露水打湿了,月牙疤在湿布里泛着暗红。阿梨递过粗陶碗,新焙的茶汤面上浮着稻衣。两人指尖同触碗沿时,银镯裂缝里的“永守”突然游出靛蓝血丝,顺着道夫虎口旧伤钻进皮肤。少年肩胛猛颤,月牙疤骤然绽光——红光里浮出整座茶山经络,金线顺着山势游向东海,最终钉在东京湾的虚影上。
程老夫人的轿车发动时,后备箱滚出个釉面陶罐。阿梨捧罐过溪,罐底“丙辰茶魂”的裂痕里卡着半粒红籽。道夫的嫁接刀划开籽皮,胶卷显影纸上浮着程守林遗笔:“茶籽归山日,魂骨返乡时。”秋风卷着罐中茶末扑向雷劈木,琥珀“归”字忽地滴落,正融进阿梨银镯裂缝。镯身嗡鸣着弥合如新,莲花纹里月珍的“珍”字,已化作“归珍”并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