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王庭,龙化州。
时值912年六月夏至,草原上的暑气开始蒸腾,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牲畜以及权力中心特有的紧张气息。龙化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城池,更像是由无数毡包、木栅、土垒组成的庞大聚落群,以象征着迭剌部王权的金顶大帐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蔓延。旗帜如林,甲胄反光,往来穿梭的不仅有契丹武士,更有来自草原各部、西域、乃至中原的使者和商旅,喧嚣中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与躁动不安的暗流。
一队风尘仆仆、规模近百人的“商队”,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缓缓接近了王庭的外围哨卡。这支队伍装载着沉甸甸的货物,用防雨的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护卫们穿着不起眼的皮甲,眼神却根本不是一般商旅能比,行走间带着行伍特有的默契与警惕。为首的三人,正是顾远、金先生何佳俊以及赤磷卫统领墨罕。
“商队”的出现,尤其是其规模和护卫的精悍气质,立刻引起了巡逻的耶律德光亲卫的注意。亲卫队长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尤其在顾远那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不凡气度的脸上停留片刻,立刻意识到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他不敢怠慢,低声吩咐手下严密监视,自己则快马加鞭,直奔耶律德光在王庭的驻地。
王帐偏殿内,耶律德光正焦躁地踱步。父亲阿保机近来的疏远和猜忌,大哥耶律倍步步紧逼的排挤,以及守旧派势力愈发猖獗、甚至公然反叛的乱局,像几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年轻气盛,急于证明自己,前番献策却弄巧成拙,不仅让父亲在叛乱的剌葛面前吃了大亏,更导致长兄耶律齐战死沙场!这让他几乎失去了父亲的信任,处境岌岌可危。
“报——!”亲卫队长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启禀王子殿下!营外发现一支近百人的商队,为首者……似乎是左谷蠡王顾远!”
“顾远?!”耶律德光猛地停住脚步,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一拍大腿,“好!他终于来了!快!随我出迎!”他顾不上整理仪容,大步流星地冲出殿外。
王庭外围,顾远一行已被德光的亲卫礼貌地“请”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暂时停留。当耶律德光带着一队精锐亲卫风风火火赶到时,顾远已下马等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风尘仆仆。
“顾远兄!”耶律德光远远便高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热切与久别重逢的激动。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顾远双臂,“一路辛苦!可算把你盼来了!”他上下打量着顾远,眼神中既有亲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王子殿下!”顾远顺势起身,笑容真诚而爽朗,仿佛两人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在下幸不辱命,安顿好家小,便星夜兼程赶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殿下笑纳。”他侧身示意。
何佳俊与墨罕立刻指挥手下,小心翼翼地抬出几个包裹严实的木箱。顾远亲自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两套釉色莹润、画工精美的定窑白瓷茶具,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另一个箱子里则是十饼密封完好、散发着清幽香气的龙团凤饼贡茶。这两样东西,在中原亦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在草原更是稀世奇珍。
“这两份,是孝敬德光兄的。”顾远微笑道,随即又指向另外三个同样包装精良的箱子,“这三份,乃是进献给大汗的见面礼,还请殿下代为转呈。”
耶律德光看着那些精美的瓷器和顶级的茶叶,眼中喜色更浓。顾远这份礼送得极有分寸,既显亲近,直接给自己两份,又不忘尊卑给父汗三份,更彰显了他深厚的“财力”和对草原上层喜好的精准把握。这份“实力”和“懂事”,正是耶律德光此刻最需要的特质!
“哈哈哈!顾远兄弟太客气了!这份情谊,哥哥记下了!”耶律德光开怀大笑,心中的阴霾似乎被这及时的礼物驱散了不少,他亲热地揽住顾远的肩膀,“走!先安顿下来!你的住处和商队营地,弟弟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在耶律德光的亲自安排下,顾远带来的近百人很快被安置在王庭外围一处相对独立、易于守卫的营区。耶律德光显然用心了,这地方既不会过于扎眼引起过多关注,距离他自己的驻地又不远,方便联系。
入夜,王庭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巡逻卫队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牲畜低鸣。耶律德光的偏殿内灯火通明,却戒备森严,所有亲卫都被屏退至十丈开外。
殿内只剩下耶律德光与顾远二人。案几上摆着简单的酒菜,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顾远兄,”耶律德光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你来得正是时候,可也来得不是时候!王庭……要变天了!乱套了,全乱套了!”
顾远神色平静,为他斟满一杯酒:“殿下莫急,慢慢说。在下洗耳恭听。”
耶律德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要借酒压下心中的焦躁:“滑哥和辖底那两个老贼!他们干的好事!当初血洗你的羽陵、古日连部,那只是开始!如今,以剌葛为首,七大部的守旧派几乎都拧成了一股绳!他们打着‘维护祖宗旧制’、‘反对汉化’的旗号,四处煽风点火,纵容甚至亲自下场劫掠那些可能依附父汗的小部族!借口五花八门,水源、草场、窝藏逃奴……手段极其酷烈!弄得人心惶惶,许多小部族敢怒不敢言!”
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喷火:“更可恨的是滑哥那个蠢货!前些日子,他竟然因为几句口角,在额吉面前大放厥词,甚至扬言要率部与我额吉述律家族开战!额吉何等刚烈?当即调兵遣将!若非父汗强行弹压,恐怕王庭之内就要先血流成河了!”
顾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眼神深邃如渊。守旧派的疯狂反扑,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和肆无忌惮。这既是危机,却也意味着他们自乱阵脚,破绽已现。
“这还不算完!”耶律德光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挫败,“前些日子,剌葛那逆贼公然反叛,兵锋直指父汗。我……我急于立功,挽回父汗信任,向他献了一策……”他痛苦地闭上眼,“结果……结果那计策被剌葛识破,反将一军!父汗……父汗在阵前吃了大亏,损兵折将……更……更折损了我的长兄耶律齐!”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懊悔和恐惧:“自那以后,父汗对我……态度大变!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怀疑!我大哥耶律倍(阿保机与述律平长子)趁机落井下石,在父汗面前不断进谗言,说我年轻气盛,不堪大任,甚至……甚至暗示我与守旧派有所勾连!我现在在父汗面前,几乎说不上话了!顾远兄,我现在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耶律德光一口气将胸中的积郁和恐惧倾吐而出,紧紧盯着顾远,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远兄!你智计百出,算无遗策!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这死局……可有解法?”
顾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饮尽杯中酒,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耶律德光提供的信息与自己的情报、判断迅速整合。德光的处境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几乎失去了阿保机的信任,这反而……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一个让他顾远真正进入契丹权力核心、并牢牢绑定耶律德光这条“未来潜龙”的机会!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电,直视耶律德光焦虑的双眼,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王子殿下,稍安勿躁。危机之中,往往蕴藏着最大的转机!您现在的处境,看似凶险,实则大有可为!”
“哦?”耶律德光精神一振,身体不由自主前倾,“兄弟快讲!”
“第一,”顾远竖起一根手指,“王子殿下手中,是否还牢牢掌握着忠于您、只听您号令的亲军?”
“这个自然!”耶律德光毫不犹豫,“我的‘铁鹞军’五千精锐,皆是跟随我多年的百战死士,唯我命是从!父汗也未曾染指!”
“好!兵权在手,便是立身之本!”顾远赞许道,“殿下切记,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这支力量必须绝对掌控,这是您翻盘的根基!”
“第二,”顾远竖起第二根手指,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殿下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向大汗再次献策,而是稳住!您只需要做一件事——确保您的亲军绝对忠诚、随时待命!同时,静待时机。”
“静待时机?”耶律德光有些不解,“时机何在?”
“时机,就在我身上!”顾远微微一笑,自信而笃定,“请王子殿下务必设法,引我秘密觐见大汗!只需一次机会,让我与大汗单独陈明利害,剖析时局!我担保,不仅能解大汗当下之困,更能为殿下您,重新赢回大汗的信任与倚重!”
耶律德光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但随即又掠过一丝疑虑:“兄弟……你……真有把握?父汗他……现在疑心甚重,尤其对你……”他欲言又止。
顾远自然明白他的顾虑,阿保机对自己的忌惮从未消除。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殿下,顾远身负血海深仇,与滑哥、辖底势不两立!此来王庭,只为助大汗扫清奸佞,鼎定乾坤!更为了助殿下您,成就一番伟业!此心,天地可鉴!至于把握……”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殿下只需将我引荐给大汗,余下之事,交给我!若不成,顾远愿提头来见!”
看着顾远眼中那决绝的自信和毫不掩饰的恨意,耶律德光心中的疑虑被冲散了大半。他猛地一拍案几:“好!兄弟!我信你!我这就去求见父汗!定为你争取到这次密谈的机会!”
翌日,午后。王庭深处,一处僻静的、由耶律德光亲信严密把守的毡包内。
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机端坐在铺着虎皮的主位上。他年已四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还是顾远熟悉的那一双鹰隼般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睛,额角深刻的皱纹记录着戎马一生的风霜与杀伐决断的冷酷。此刻,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看似随意,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无形的威压和深沉的思虑。
他对面,耶律德光垂手侍立,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保机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儿子身上,而是穿透毡包的穹顶,仿佛在审视着无形的命运。顾远……这个让他又忌惮又不得不用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来了。德光极力为他担保,甚至不惜以自身前程作保,只为求一次密谈的机会。
阿保机心中疑窦丛生。早在云州时,他就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智计深沉,手段狠辣,更兼有枭雄之姿!他早想除之,奈何古日连章那个老贼那局让他束手,张三金死了,这局似乎无解,他又想给他贬去中原,借中原朱温,李克用之手将其除掉,或借囚禁其父母将他牢牢掌控。没想到他能割据石州,反手还送来诸多中原珍奇和技术,更提出了那番令人心惊也令人心动的“建国”蓝图!
他原计划是,自己唱白脸,对顾远极尽打压、囚禁、羞辱,将其棱角磨平,将其傲骨折断!再由儿子德光唱红脸,施以恩义,将其彻底收服,成为德光未来继承大统的得力臂助。为此,他不惜默许甚至纵容了滑哥对顾远部族的血洗——既是削弱顾远的根基,也是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德光前番归来,确实对顾远赞誉有加,甚至为了释放顾远父母与自己据理力争。阿保机一度以为,自己的“红白脸”策略成功了,儿子收服了这头孤狼。可紧接着,德光献计失误导致齐儿战死,倍儿又不断警告说德光“最近不老实”,甚至暗示德光与顾远勾结,可能被顾远利用了……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顾远。这小子,会不会是故技重施?像当年在他那个无能堂兄耶律洪手下那样,多面逢源,左右逢源?他是否暗中与守旧派也有所勾连?德光……是不是被他那番“建国”的迷魂汤灌晕了头,成了他复仇的棋子?
“父汗,”耶律德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顾远已在外等候。”
阿保机收回思绪,眼中寒光一闪,将匕首“啪”地一声按在案几上:“让他进来。”
毡帘掀起,顾远独自一人,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着素净的契丹贵族常服,神态从容,对着主位上的阿保机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臣,左谷蠡王顾远,叩见大汗!大汗万安!”
阿保机没有立刻叫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顾远身上来回刮过,势必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毡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顾远……”阿保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浓浓的审视意味,“石州一别,不过年余。听闻你在乃蛮部做得风生水起,新娶娇妻,父母团聚,倒是逍遥快活。怎么,这温柔乡还没捂热乎,就急着跑到这龙潭虎穴来了?”话语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直指顾远动机不纯。
顾远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恭敬却又不卑不亢:“回禀大汗。臣在乃蛮,不敢有片刻懈怠。整合部众,规划草场,通商互市,操练牛部,皆为积蓄力量,以待大汗驱策。至于家事……托大汗洪福,父母得以安享晚年,拙荆亦能助臣打理内务。然,臣深知,家国难两全!大汗建国伟业,千秋之功,正值用人之际,亦是多事之秋。臣岂敢因私废公,贪恋温柔?闻听王庭有变,守旧逆贼猖獗,臣忧心如焚,故星夜来投,愿为大汗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他巧妙地避开了“逍遥快活”的指责,将自身行为拔高到“为国效力”的高度,同时点明对“守旧逆贼”的立场。
“哦?忧心如焚?”阿保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压迫感更强了,“那本王倒要问问你,你忧的是契丹的国,还是……你自己的仇?!”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目光如炬,直刺顾远心底,“滑哥血洗你羽陵、古日连部,此仇不共戴天!你此番前来,究竟是来助本王建国,还是……借本王之手,报你私仇?!”
图穷匕见!阿保机毫不掩饰地撕开了那层遮羞布,将最核心的猜忌赤裸裸地抛了出来!一旁的耶律德光脸色微变,手心瞬间冒汗。
顾远心中冷笑,面上却显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坦然。他缓缓直起身,迎向阿保机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闪躲,反而燃烧起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压抑的怒火和深沉的悲哀:
“大汗明鉴!”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强行压抑的恨意,“滑哥狗贼屠我族人,毁我家园,此仇此恨,刻骨铭心!臣顾远,非圣贤,岂能忘怀?!”他深吸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激昂而铿锵,“然,臣更不敢忘!臣之血脉,永远流淌着契丹勇士的勇武!臣之身份,是大汗亲封的左谷蠡王!臣之抱负,是亲眼见证一个强大、统一、让所有契丹子民都能昂首挺胸的契丹国傲立于世!”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燃烧起来:“滑哥、辖底、剌葛之流,他们屠戮的,难道仅仅是顾远的族人吗?不!他们屠戮的是契丹的未来!是无数像兀突部那样,渴望在大汗新政下安居乐业的小部族的希望!他们反对建国,反对变革,反对引入中原先进的技艺和文化,他们只想守着祖宗那点抢掠的本事,继续做草原上互相撕咬的豺狼!他们才是契丹最大的毒瘤!是阻碍契丹崛起的顽石!”
顾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毡包内炸响:“大汗!此仇,是顾远的私仇,更是契丹的公仇!此恨,是顾远的家恨,更是契丹的国恨!助大汗扫清这些魑魅魍魉,鼎定乾坤,便是顾远报私仇、雪家恨的唯一正途!更是顾远身为契丹男儿,为契丹万世基业应尽的职责!公私在此刻,早已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若大汗疑臣之心,臣……愿即刻自刎于此,以明心迹!”说着,他竟真的伸手按向了腰间的刀柄,动作决绝!
“且慢!”耶律德光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住手!”阿保机也沉声喝道,鹰目死死盯着顾远按在刀柄上的手,以及那双毫不作伪、充满了悲愤、决绝和坦荡的眼睛!顾远这番慷慨激昂、公私分明的陈词,尤其是最后那以死明志的举动,极大地冲击了阿保机的疑虑。这小子……似乎真的将私仇完全融入了对契丹未来的狂热抱负之中?那份恨意是真的,那份想要建国的渴望……似乎也是真的?
毡包内陷入死寂,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半晌,阿保机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的匕首,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股凌厉的杀意已然敛去。
“罢了,”阿保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依旧带着深意,“你的忠心……本汗暂且信了。说说吧,你星夜赶来,想必胸中已有破局之策?如今剌葛反叛,滑哥、辖底等七大部守旧派蠢蠢欲动,王庭内外,人心浮动。你方才所言‘千载难逢好机会,天助我也’,又是何解?”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顾远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最危险的试探关卡算是暂时通过了。他松开按着刀柄的手,神态重新恢复冷静,但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大汗圣明!臣以为,守旧派如今的疯狂反扑,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自掘坟墓,将天赐良机拱手送到了大汗面前!”
“哦?”阿保机眉头微挑,来了兴趣,“此言何解?他们七部联合,势力不小。本王虽有迭剌部,述律家族亦全力支持,但若与之硬拼,纵然能胜,也必是惨胜!契丹能战之力将十不存一!到那时,别说建国,恐怕连自保都难!李存勖那匹饿狼,还有渤海、室韦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居,岂会放过如此良机?”这正是阿保机最大的顾虑。
“大汗所言极是,硬拼实乃下下之策!”顾远立刻接道,语速加快,思路清晰,“但大汗可曾想过,若守旧派真能将所有契丹力量,包括像我羽陵古日连这些,被他们肆意屠戮、欺凌的小部族,都牢牢掌控在他们手中,那么,大汗您就算拥有迭剌部和述律家族的支持,胜负之数,又将如何?”
阿保机眼神一凝,心中飞快盘算。迭剌部虽强,但守旧派七部联合,实力已不容小觑。若再加上草原上星罗棋布、数量众多的小部族……那力量对比将彻底逆转!他沉声道:“若真如此……本汗……恐无胜算!”
“正是!”顾远一击掌,眼中精光四射,“可如今呢?守旧派在做什么?他们打着维护祖制的旗号,干的却是最不得人心、最自毁根基的勾当!血洗我羽陵、古日连部,扫荡兀突部,劫掠无数像他们一样挣扎求存的小部落!他们的屠刀,砍向的不是大汗您,而是契丹的根基!是那些最有可能、也最渴望依附于大汗新政、寻求庇护与安宁的弱小力量!”
顾远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大汗!他们这是在亲手将那些被欺凌、被压迫的小部族,推向您的怀抱啊!他们不是在壮大自己,而是在为您……源源不断地输送盟友和民心!”
阿保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顾远这个视角,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是啊,守旧派如此倒行逆施,岂不正是将那些小部族逼向自己?
“你的意思是……”阿保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急切。
“分化瓦解,釜底抽薪!”顾远斩钉截铁,抛出了核心策略,“守旧派叛乱的最大借口是什么?无非是大汗‘忘了契丹的根,丢了契丹的魂’,重用汉人,推行变革!好!那我们就顺着他们的‘理’!”
顾远眼中闪烁着冷冽而智慧的光芒:“他们不是标榜自己最‘契丹’,最勇武,最忠于‘传统’的抢掠之道吗?那大汗您就给他们一个‘发扬传统’、‘为契丹开疆拓土’的‘光荣’任务!派遣剌葛、滑哥、辖底这些‘忠勇之士’,率领他们的本部精锐,去南面!去为我契丹‘拓展’边疆!去中原!让他们去直面中原李存勖那匹真正的饿狼!让他们去碰个头破血流,让他们的人去流血牺牲!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此乃‘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
阿保机听得眼中异彩连连!这主意……够毒!也够绝!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打发去啃最硬的骨头!
“同时,”顾远继续道,语气越发凌厉,“他们不是急于削弱可能忠于大汗的势力,对像羽陵部、兀突部这样的小部落赶尽杀绝吗?这恰恰给了大汗您一个立威的绝佳机会!一个收拢人心的天赐良机!”
他猛地看向阿保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臣!羽陵部、古日连部族长顾远!部族惨遭滑哥血洗,族人尸骨未寒!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更是对大汗您权威的公然挑衅!臣恳请大汗,主持王庭大会!臣愿当众与滑哥那狗贼对质!臣担保,定能让他丑态百出,破绽尽露!将其残害同族、祸乱契丹的累累罪行,昭告于所有部族首领面前!”
顾远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也闪烁着智珠在握的自信:“届时,只要大汗您秉持公正,以雷霆之势,重惩滑哥!将其枭首示众,抄没部众!这便是对那些仍在观望、甚至心怀侥幸的守旧派最有力的震慑!告诉他们,背叛契丹未来、残害契丹同胞的下场是什么!此乃‘杀鸡儆猴’、‘立威正名’!”
阿保机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顾远描绘的蓝图清晰而有力!打击首恶滑哥,既能震慑群丑,又能安抚像顾远这样深受其害的部族,更能向所有小部族展示他作为大汗的公正与力量!
“至于为首的剌葛,”顾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暂时不动他。不动,不代表不能敲打!臣听闻,述律夫人的兵马已经稳占上风,即将彻底平定其叛乱?这就是威!是实力!是大汗您无上权威的体现!当剌葛兵败的消息传回王庭,配合滑哥的伏诛,那些依附于剌葛的墙头草,自然会明白该倒向哪一边!”
顾远的声音如同最精密的鼓点,敲在阿保机的心坎上:“大汗!您是我契丹名义上的共主,此乃‘名正’!您手握迭剌部与述律家族的精锐,此乃‘力威’!臣愿为大汗寻得守旧派破绽,揭露其罪行,此乃‘言顺’!名正、言顺、力威,三者齐聚,何愁守旧派不灭?何愁契丹不定?”
他最后抛出了最关键的一环,目光转向一旁听得心潮澎湃的耶律德光:“而要将那些被守旧派逼得走投无路、心怀怨恨的小部族彻底争取过来,将他们孤立守旧派的力量凝聚成支持大汗的洪流……这需要一位身份尊贵、能力卓绝、且对大汗忠心耿耿、愿意深入各部、恩威并施、不辞辛劳的至亲之人去执行!”
顾远对着耶律德光微微颔首,朗声道:“臣观诸王子之中,德光王子殿下智勇双全,仁德兼备,更兼有深入各部体察民情之经验,且对大汗之忠诚天地可鉴!此等关乎契丹根基、收拢人心之重任,非德光王子殿下莫属!”
耶律德光早已被顾远这番环环相扣、气势磅礴的献计激得热血沸腾!此刻听到顾远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自己,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立刻跨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
“父汗!儿臣愿往!儿臣愿为父汗分忧,踏遍草原各部,宣示父汗仁德与威严!定将那些受守旧派欺凌的小部族之心,尽数收归父汗麾下!若有差池,儿臣提头来见!”他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使命感!顾远的计策不仅解了父汗之困,更给了他一个绝地翻盘、重新证明自己的舞台!他对顾远的感激和信任,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耶律阿保机端坐主位,鹰目在慷慨激昂的儿子和智珠在握的顾远之间来回扫视。顾远这番谋划,堪称老辣!驱虎吞狼、杀鸡儆猴、恩威并施、收拢人心……步步为营,直指要害!更难得的是,他处处为契丹大局着想,将自身血仇完美融入其中,最后还不忘抬举德光,为德光争取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立功机会!
“看来……是朕多虑了?”阿保机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在顾远滴水不漏的谋划和对德光明显的“回护”下,终于消散了大半。他的目的达到了!顾远这头孤狼,似乎真的被德光“收服”了,并且忠心耿耿地在为德光、为契丹的未来谋划!他打压顾远父母、默许滑哥屠戮其部族的“白脸”策略,似乎真的奏效了?顾远不仅没有怨恨,反而更加效忠?
“哈哈哈!”阿保机突然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和如释重负,“好!好一个顾远!好一个‘名正、言顺、力威’!好一个‘收拢人心’!此计甚妙!深合朕心!”
他站起身,走到顾远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和蔼”与“器重”:“爱卿深明大义,忍辱负重,智计无双!滑哥那狗贼残害爱卿部族,朕心亦痛!此仇,朕替你报!待王庭大会召开,朕定要那滑哥血债血偿!还你羽陵、古日连部一个公道!抚恤厚赏,必不可少!”
他又看向耶律德光,眼中充满了期许:“德光吾儿!顾爱卿举荐于你,朕心甚慰!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务必用心,莫负朕望,也莫负顾爱卿一片苦心!”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汗与顾卿所托!”耶律德光激动地叩首。
“顾爱卿一路辛苦,且先下去好生歇息。”阿保机对顾远温言道,“王庭大会与建国大典诸般事宜,朕还需与爱卿细细商议。德光,替朕好生送送顾爱卿。”
“臣,谢大汗恩典!告退!”顾远再次深深一礼,与耶律德光一同退出了毡包。
走出毡包,夏夜微凉的风吹在脸上。耶律德光紧紧握住顾远的手,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意气风发:“远兄!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你我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这契丹的天下,必须要靠你定!”
顾远脸上带着谦逊而真诚的笑容:“殿下言重了。为殿下分忧,为契丹效力,乃顾远本分。”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笑意。投名状已纳,德光这条船,算是彻底绑牢了!而滑哥的死期……已然临近!清算的序幕,由他顾远亲手拉开!
毡包内,阿保机独自站在案几前,手指再次摩挲着那柄冰冷的匕首,望着顾远离去的方向,眼中那抹“和蔼”渐渐褪去,重新变得深邃难测。
“此子……若真为忠犬,当为德光臂助,助我契丹腾飞……”
“若为豺狼……”
他手指猛地收紧,匕首锋刃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慑人的寒芒。
“朕能扶你上天,也能……让你永坠无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