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约
林深的手指在控制台的冷光键位上悬停了三秒,最终还是按灭了那个标着“深度探测”的红色按钮。舷窗外,马里亚纳海沟的挑战者深渊像一块被墨浸透的绒布,连最先进的探照灯也只能在它表面撕开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还有三十米就到核心保护区边界了。”副驾驶陈夏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总部刚才又发来了伦理限制协议的提醒,这次是加密级别的。”
林深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仪表盘上跳动的生态指标。叶绿素浓度曲线像条不安分的蛇,在过去十分钟里第三次出现异常波动。这是他们科考队进驻“深海伊甸园”海洋保护区的第七天,也是第三次在接近核心区时被迫停下。
“无接触探测设备调试好了吗?”他转头看向实验室方向,隔着双层玻璃,能看到生物学家周晚正在给远程采样机械臂做最后的校准。那台绰号“玻璃鱼”的设备通体透明,搭载着十五组传感器,却没有任何可能触碰海底沉积物的部件——这是《海洋保护区科技伦理限制》里最严苛的条款之一。
周晚比了个oK的手势,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光谱分析仪和声波探测器都校准完毕,就是分辨率会比直接采样低百分之十七。上次发现的那种发光蠕虫,可能拍不清它的口器结构。”
“够了。”林深调出三维海图,核心保护区的范围被标成醒目的橙红色,像一枚嵌在深蓝色海图上的琥珀,“还记得三个月前的听证会吗?环保组织的人拿着我们在阿留申海沟留下的履带印照片,说那是‘给地球伤疤上的纹身’。”
陈夏嗤笑一声:“他们倒是忘了,去年台风季是我们的深海温度计提前预警了海底滑坡,救了三个岛礁上的渔村。”
“伦理委员会只看规则,不看功劳。”林深启动了“玻璃鱼”的投放程序,机械臂在液压装置的嗡鸣中缓缓将透明探测器送入海水,“何况这次发现的冷水珊瑚群,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群落,碳十四测年显示有一万两千年历史。”
探测器入水的瞬间,舷窗外涌起一阵细碎的银辉。那是被扰动的磷虾群,它们像一片流动的星云,在探照灯下折射出梦幻的光泽。林深突然想起周晚昨天说的话——这些磷虾的洄游路线,恰好经过珊瑚群的觅食区,任何机械扰动都可能让它们改变路径。
“玻璃鱼”传回的实时画面在主屏上展开。深海的黑暗被它自带的低照度光源染成幽蓝,一株株珊瑚像灰白色的树,枝桠上吸附着星星点点的生物。周晚的声音突然拔高:“看画面左侧,那是什么?”
林深放大画面,心脏猛地一缩。珊瑚枝桠间,缠绕着一缕银灰色的线缆,末端还连着个破碎的金属壳。那是三个月前失踪的“深海猎手”探测器——一家商业公司非法投放的采矿勘探设备,据说能穿透百米海床,却在进入保护区后失去了信号。
“他们还是进来了。”陈夏的拳头砸在控制台边缘,“伦理限制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张废纸。”
林深切换到声呐扫描模式,屏幕上立刻浮现出十几个不规则的亮点,像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碎玻璃。“不止一个。”他的声音沉得像舱外的海水,“这些设备的钻头转速足以撕裂珊瑚根系,而且它们的能源舱泄漏的话……”
周晚突然打断他:“看珊瑚的颜色!正常的冷水珊瑚应该是象牙白,现在边缘已经发灰了。”她调出三天前的基线数据,对比图上的色差像一道刺目的伤口,“是重金属污染,浓度正在上升。”
林深抓起内部通讯器:“立刻联系总部,申请紧急干预权限。根据伦理限制协议第四款,当核心区生态受到不可逆威胁时,允许启动接触式清除程序。”
“但那需要伦理委员会的实时授权。”陈夏的手指在权限申请界面上犹豫着,“上次澳大利亚团队申请用机械臂移除废弃渔网,等了七个小时才批下来,最后那片海草床已经全毁了。”
主屏上,“玻璃鱼”的光谱分析突然报警。珊瑚虫的活动频率骤降,那些原本在枝桠间穿梭的端足类生物开始疯狂逃窜。林深看着画面里那缕线缆突然轻微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动它。
“它们在自动下潜。”周晚的声音带着颤抖,“商业公司设置了深度优先模式,不管遇到什么障碍都会继续钻探。”
林深按下紧急通讯按钮,加密线路直接连到伦理委员会主席的终端。“我是‘守望者’科考队林深,核心区发现非法钻探设备,珊瑚群出现污染反应,请求立即启动接触式清除。重复,情况紧急,生态损伤正在发生。”
线路那头沉默了四十秒,足够“玻璃鱼”再向前推进五米。主席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会议室特有的嘈杂背景音:“委员会正在投票……根据《海洋保护区科技伦理限制》补充条款,需要现场提供生态损伤的量化数据,且必须证明无接触方式完全无效。”
“数据已经上传!”林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无接触式设备无法切断那些高强度线缆,等你们走完流程,这片珊瑚群就彻底死了!”
陈夏突然指向屏幕:“看那里!”一只半米长的深海大虱正爬过珊瑚枝桠,它的背甲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那是典型的畸变症状。“这已经是不可逆损伤的证据了。”
线路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主席略显疲惫的声音:“投票结果出来了,七票赞成,六票反对,一票弃权。授权通过,启动接触式清除,但必须保证清除过程的生态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记住,你们的每一步操作都会被记录存档。”
林深立刻切换到手动操控模式,机械臂的液压系统发出沉闷的轰鸣。他没有选择最快的切割方式,而是操控着机械爪小心翼翼地绕过珊瑚枝桠,像拆解一枚精密的钟表。第一根线缆被成功切断时,他注意到珊瑚虫的活动频率有了微弱回升。
“还有十二个设备。”陈夏报出实时数据,“环保组织的巡逻艇已经出发,但最快也要四小时才能到。”
周晚突然惊呼:“看‘玻璃鱼’的温度传感器!有个设备的能源舱温度在飙升,可能要爆炸!”
林深的瞳孔骤缩。那个位于珊瑚群中心的金属壳正在冒气泡,周围的海水已经开始出现不规则的对流。他猛地将机械臂的功率调到最大,机械爪精准地扣住金属壳的提手,在爆炸前零点五秒将它拖离了珊瑚群。
剧烈的震动从舱体传来,主屏上闪过一片雪白的干扰纹。当画面恢复时,那片被爆炸波及的海水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白色碎片——那是珊瑚的骨骼碎屑。
“至少保住了主体。”周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放大画面,幸存的珊瑚枝桠上,几只幼体珊瑚虫正在缓慢地伸缩,“它们还活着。”
七个小时后,最后一个非法设备被清除。林深看着“玻璃鱼”传回的画面,珊瑚群边缘的灰色正在褪去,磷虾群重新游回这片水域,阳光透过海水,在珊瑚枝桠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洒在古老石头上的金粉。
陈夏递过来一杯热咖啡:“伦理委员会发来了评估报告,说我们的清除操作符合限制标准,生态影响控制在预估范围内。”
林深接过咖啡,指尖的温度慢慢回升。舷窗外,“玻璃鱼”正在进行最后的生态监测,它的透明躯体在海水中几乎隐形,像一个温柔的观察者,与这片深海达成了无声的和解。
“你说,”他突然开口,“等我们离开后,还会有人来这里吗?”
周晚正在整理数据的手顿了顿:“总会有人想进来的,毕竟深海里藏着太多诱惑。但只要《伦理限制》还在,只要还有人愿意守着这些规则,这片海就会一直是现在的样子。”
林深看向屏幕上跳动的生态指标,叶绿素浓度曲线重新变得平缓,像一条安睡的河流。他想起出发前在保护区纪念碑前看到的话:所谓守护,不是画地为牢,而是与万物达成一种温柔的平衡。
控制台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是总部的通知:“检测到新的不明信号,正在接近保护区外围,重复,正在接近外围。”
林深按下回应键,声音平静却坚定:“‘守望者’收到,准备启动一级监测。通知伦理委员会,我们可能需要再次对话。”
深海的寂静中,“玻璃鱼”缓缓转向信号传来的方向,它的探照灯在黑暗中亮起,像一点不肯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