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机关食堂的午餐时间,向来是信息与气味的双重熔炉。廉价油脂烹炒大锅菜的浓烈气息,混合着消毒水残留的微酸,在挑高的空间里蒸腾、盘旋。鼎沸的人声撞上光洁的瓷砖墙面,反弹回来,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背景音。
林野端着不锈钢餐盘,在拥挤的长条餐桌间穿行。盘子里是千篇一律的土豆烧鸡块——鸡块零星,土豆居多,几根蔫黄的油菜,还有二两米饭。他习惯性地走向靠窗角落那张桌子,那里通常人少些。刚坐下,邻座几个其他科室年轻科员的闲聊声浪,就不由分说地灌入耳中。
“……听说了吗?张强!就是规划科那个,刚来没两年的小伙子,这次提拔副科了!”
“这么快?他不是才……”
“嘘——小声点!人家什么背景?他爸,张副局长!退二线前可是实权派!这速度,意料之中啦!”
“啧啧,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我们这些苦哈哈熬资历的,算个啥?”
“熬资历?那也得看有没有‘门’让你熬进去!知道这次晋升硬杠杠吗?‘全日制统招本科及以上学历,政治背景清晰稳定’!懂什么叫‘清晰稳定’不?查三代!”
“哎,别说,我们科那个林工,技术牛吧?‘钢轨觉醒’的功臣,听说……是非统招的专升本?这下彻底没戏咯……”
“技术?技术顶个球用!在咱们这儿,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敲门砖!‘血统’才是硬道理!”
“血统”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野的神经上。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餐盘里寡淡的土豆块似乎变得更加难以下咽。他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热气,落在远处一张相对独立的小圆桌旁。
张强正被几个人簇拥着。他穿着崭新的、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藏青色夹克,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志得意满和刻意谦逊的笑容。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祝贺,有人殷勤地递着饮料,气氛热烈而融洽。那张桌子上摆的菜色,似乎也比他餐盘里的丰盛些,甚至能看到几片油亮的红烧肉。张强的父亲,那位已经退居二线、但余威犹存的张副局长,虽然没出现在食堂,他的影响力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稳稳地托举着自己的儿子,轻易跨越了别人需要数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攀爬的阶梯。
林野收回目光,低头,机械地将一块土豆送进嘴里。味同嚼蜡。邻桌那些刻意压低了、却又清晰无比的议论,像细小的芒刺,不断扎向他。
“非统招的专升本”……这个他从未刻意隐瞒、也从不认为低人一等的学历标签,此刻在王科长“大局观”的教诲之后,在张强的火箭提拔面前,被赋予了全新的、冰冷的注解——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教育经历的记录,而是一道无形的、坚硬的壁垒,一道将他隔离在核心圈层之外的“原罪”。技术可以精进,经验可以积累,但这道刻在档案里的“出身”烙印,似乎成了他在这座大厦里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下午回到技术安全评估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着的兴奋感。赵明远科长不在,去参加某个会议了。邻座的李铭依旧对着电脑敲打,但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专注,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斜对面的两位女同事更是凑在一起,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激动。
“快看内网通知!‘智慧管网综合安全监控平台’项目启动了!牵头的是信息中心,但咱们技术科是核心支撑!”
“天哪,这可是局里未来几年的标杆项目!据说投入巨大,部里都挂了号的!”
“参与名单下来了吗?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
“肯定轮不到我们这种打杂的,核心组肯定要精兵强将,还得是‘背景过硬’的……”
“智慧管网平台”……林野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他在机务段时就听说过这个项目的雏形构想——利用物联网传感器、大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算法,对全局错综复杂的油气管网、蒸汽管网进行实时状态监测与风险预警。这几乎是每一个搞管道安全技术的人梦寐以求的平台!它能将探伤从被动、离散的抽检,变成主动、连续的监控,意义非凡!
一股强烈的渴望瞬间冲淡了午餐时的郁结。技术!这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几乎立刻就想打开电脑,查阅项目详情,看看自己能在哪个环节贡献力量。凭借他在一线积累的探伤经验和数据处理能力,再加上道尺那超越常规的辅助分析潜力……
“咳。”李铭清嗓子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精准地浇在林野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林野抬头,只见李铭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刻板的严肃。他没有看林野,而是径直走到斜对面那两位女同事桌前。
“小刘,小王,”李铭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办公室每个人都听清,“赵科指示,关于‘智慧管网平台’项目,我们科室需要抽调精干力量全力配合信息中心。这是初步的科室内部参与人员政审背景调查表,你们俩的。”他将两份表格分别放在两位女同事桌上。“填仔细点,个人情况、直系亲属情况、主要社会关系都要如实填写,不能有遗漏。填完先给我初审,赵科还要亲自把关。记住,这是政治任务,必须严肃对待,确保参与人员背景绝对清晰可靠!”
“政审背景调查表”!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林野的心口。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位女同事接过表格,脸上露出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开始小声讨论着该怎么填写。那份表格,那张象征着进入核心项目、解除关键技术门槛的通行证,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她们桌上。而李铭,自始至终,没有向他这个角落投来哪怕一丝询问或通知的目光。
他就像空气,被彻底忽略了。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林野的喉咙。午餐时听到的议论——“查三代”、“背景过硬”——此刻变成了现实,如此赤裸,如此不容置疑。张强的晋升靠的是父辈余荫,而这个核心项目的入场券,则要依靠“背景清晰稳定”的政审。技术?能力?在“血统”和“出身”铸就的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甚至连获得一张填写那张表格的资格都没有!
李铭布置完任务,又踱回了自己的工位,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日常事务。
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键盘敲击声重新响起,但林野能感觉到那两位女同事填表时偶尔飘过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或同情的目光。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面前是那台冰冷的电脑,屏幕停留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待办事项界面。窗外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他桌面的文件堆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反而将他的影子拉得更加孤独、更加边缘。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拉开抽屉,动作有些大,发出“哐”的一声轻响。邻座李铭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林野不管不顾,从抽屉深处翻出那份被王科长“润色”得面目全非的蒸汽管道报告,还有他自己珍藏的、布满红批的原稿草稿。他将两份报告并排摊开在桌面上。
一份圆滑、模糊、安全,符合所有的“大局观”,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文件传输框里,等待发送归档。
一份尖锐、精确、充满紧迫的警告,却被揉皱、被否定,锁在抽屉里不见天日。
他看着这两份报告,又想起食堂里张强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想起李铭分发政审表格时那理所当然的姿态。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口袋里的道尺。冰凉的金属外壳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能让他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无力和边缘感的焦点!
目光扫过桌面,落在昨天那份被赵明远“晚点”签字、最终送去了财务科的差旅报销单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量化!量化这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流程损耗!
他握紧道尺,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一个清晰的指令在脑海中轰鸣:“目标:局机关通用报销审批流程。节点:申请人提交 -> 科室证明人签章 -> 科室领导审批 -> 财务初审 -> 财务复审 -> 出纳支付。量化指标:平均单节点滞留时间、平均流程总耗时、关键节点效率波动方差!”
嗡——
道尺狭长的黑色屏幕上,细小的光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连接!瞬间,一个远比上次追踪文件流转复杂数倍的动态流程图被构建出来!六个节点如同六个闪烁的灯塔,由代表数据流的光带连接。屏幕下方,淡蓝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
【节点1(申请人提交):平均滞留 0.5小时】
【节点2(科室证明人):平均滞留 3.2小时 波动方差↑↑ (峰值8.5小时)】
【节点3(科室领导审批):平均滞留 11.7小时 波动方差↑↑↑↑ (峰值>24小时)】
【节点4(财务初审):平均滞留 2.1小时】
【节点5(财务复审):平均滞留 1.8小时】
【节点6(出纳支付):平均滞留 0.3小时】
【流程总平均耗时:19.6小时】
【关键瓶颈节点:科室领导审批(效率波动方差严重超标)】
【预估流程损耗(时间\/效率):42.3%】
冰冷的数据,精准地撕开了报销流程温情脉脉的效率面纱!那刺眼的“19.6小时”平均耗时,“42.3%”的损耗率,尤其是科室领导审批节点那高耸的“11.7小时”平均滞留和触目惊心的“波动方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将赵明远们利用审批权进行无形“权力延时”的把戏,解剖得淋漓尽致!
看着屏幕上那直观到残酷的数据链,林野胸中淤积的憋闷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种带着破坏欲的快感油然而生。凭什么?凭什么真实的技术报告要被阉割?凭什么晋升要看“血统”?凭什么连报销这种小事,都要被无形的权力随意拿捏、耗费生命?
他手指在道尺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快速敲击了几下。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瞬间凝固、压缩,生成了一张极其简洁却信息量爆炸的柱状图:六个节点,六根高低悬殊的柱子,清晰标注着滞留时间和波动方差,瓶颈节点被高亮成刺目的红色,“42.3%”的损耗率如同血红的印章盖在图表顶端。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看看这看似井然有序的流程背后,隐藏着怎样巨大的效率黑洞!看看那些被“大局观”和“血统论”掩盖的、真实存在的损耗!
林野的手指悬在道尺的虚拟发送键上方,目标——技术安全评估科的内部公共文件共享区!只需要零点几秒,这张图就会出现在科室每个人的电脑桌面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按下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冰珠坠地,从他紧握的道尺内部传来!
林野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电流顺着握住道尺的手臂直窜而上!
他猛地低头,将道尺凑到眼前。
只见在靠近尺身末端,一个代表“组织僵化度”的抽象刻度区域旁边(这是他进入机关后,根据观察新设定的一个虚拟量化单元),一道崭新的、与昨夜那道划痕几乎一模一样的银白色细痕,赫然在目!
这道划痕比昨夜那道更短一些,却更加深刻,边缘甚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毛刺感!它像一道无声的警告,又像一道冰冷的嘲讽,就出现在他即将按下发送键、揭露真相的前一秒!
冷汗,瞬间从林野的额角渗出。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明远开完会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会议后的疲惫和惯常的“标准”笑容。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在李铭和那两位填表的女同事身上停留了一下,微微颔首,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林野身上。
林野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地将道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同时手指在侧面快速划过,切断了所有的数据流显示。屏幕上瞬间恢复一片漆黑。
“都在忙呢?”赵明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智慧管网平台的事,李工跟小刘小王交代清楚了吧?背景调查是头等大事,务必严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林野,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小林啊,你手头那份三厂区管道的报告,最终稿归档了没有?抓紧点。”
“正在传。”林野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迅速点开电脑,将那份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终稿”拖进了传输框。
赵明远“嗯”了一声,不再看他,踱向自己的办公桌。
林野僵坐在椅子上,掌心紧紧压着桌面上那柄冰冷的道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那道新出现的、深刻的划痕,正透过桌面,传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寒意。发送键,终究没有按下去。
那道在“组织僵化度”刻度旁裂开的第二道痕,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试图用数据冲击这潭死水的微弱火焰。这牢笼的围栏,不仅刻在档案的“血统”里,刻在“大局观”的砂纸上,更似乎……刻在这柄尺子本身无法言说的规则里。
他缓缓松开压在道尺上的手。漆黑的屏幕倒映着他此刻的脸,苍白,紧绷,眼底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制的惊疑与冰冷的愤怒。